荣北迁陪着笑,他确实是这个意思,就是一瞅钱殿文那张脸,不敢说而已。
钱殿文又不傻,就算对方不说他也知道人家想说什么,他似笑非笑地摘下面罩,把一张汗湿的脸暴露在空气里。
“你们想替我还不答应呢,一个两个都是干这么多年的成手,连这么简单的部件都搞不定,与其找你们帮忙,还不如找个带脑子又带手的白纸干来得省心。”说着,又像碰到什么烦心事似的,冲着大门的方向摆摆手:“麻烦,几位,没什么事的话能否出去,你们在这我没法专心干活。”
说完,又怕他们不放心地朝后一指,“学艺的事你们也用不着担心,这不,有个尽职的耳报神在么?”
挨了一指的荣易脸一红,哪怕是早有准备自己带头偷师的事会被钱殿文知道,但像现在这么明晃晃点出来,他多少还是有点包袱在的。
“那个……”荣易舔舔嘴唇,想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收住了,他看着眼巴巴看向自己的老父亲,缓缓地点了点头,“爸,你们出去吧。”
见儿子发了话,本来还在那儿犹豫的荣北迁终于动摇了,他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在那儿擦汗的钱殿文,缓缓点了点头,招呼着工友一起出去。
终于,等着三三两两的工人撤离完毕了,荣易这才摸着手边的车床开口:“你是不敢面对他们吧?”
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的钱殿文脸色一滞,半天回神后才笑着说了句你说什么呢。
“你不敢面对他们,因为你觉得你师父的死和你有关,你觉得自己没脸和他们共事是不是?”
荣易的话让钱殿文的脸变得煞白,他扯了扯嘴角,还想解释什么,却没想到紧接着就被荣易的戏一句给堵了回来。
荣易说:“你叫我来也不全是为了躲他们吧,你这么做是不信我能找出证明你清白的证据,是不是?”
荣易的这句话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钱殿文脸上的伪装。
大了对方差不多十来岁的男人讶异地看着眼前的瘸子,一方面惊讶于对方的通透,另一方面又因为他说得刚好是自己想的而苦恼,就这么僵持了半天,他终于扣好面罩走到车床旁边,闷声闷气地接过荣易手里的板材。
“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清楚,钱师傅,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就是个有点学历的草包,可我想告诉你的是,学历从某种角度讲也代表了一定的能力,我说了会想办法查出当初的真相,是你的锅或者不是你的锅我都会给你一个说法,就不能相信我一回吗?”
荣易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格外诚恳,听得钱殿文几次差点拿不稳手里的板材。
他闷着声音站在那儿安静了半天,终于吸了吸鼻子:“你猜到是我让人把你摇来的,那也知道我摇你的原因吧?我又不是傻子,好好的会不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当初的事你没经历过,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个情况,何况就算你知道,事都过去那么久,哪那么好查的?”
“所以你就打算这么把锅背一辈子?”
说到心里的痛点,钱殿文的声音忍不住多了些哽咽,他低着头,沉着声音,半天才哑哑地说了句“你是我你会不想把背了这么多年的包袱卸了吗”,“我比任何人都希望师父的死和我没关系,可是当年的事是真实发生了的,就是我违规上了塔吊,师父也是为了替我去擦屁股上了塔吊,不光这样,他还撒了一个和我有关的谎,你是我,你会不多想么?”
扪心自问,除非是那种没心的自私鬼才会什么都不想,这事如果换成是荣易,他也会想的。
但多想归多想,作为旁观者的荣易更信相关部门的检查能力,如果事故是人为的,不会查不出来。
他相信这些话钱殿文自己也清楚,之所以不信只是源于良心的不敢去想罢了。
“钱师傅,我答应你,一定把事情的真相查清楚,不管是不是同你有关,当初的情况是什么样的,我都会查明白,我答应你……”
荣易信誓旦旦地说着承诺,诚恳地态度总算让那个固执的男人的眼里出现了松动的痕迹,他就那么透过视窗看向荣易,半天才不屑地哼了一声:“自信地也太盲目了,我都不如你信我自己。”
“你也可以不信自己,可是不管信或不信,日子总要过下去,大兴厂的槛也要过,退一万步讲,就算当年的事和你有关,你会就此不生活了吗?人总要生活下去,改过自新也是一种活法。”
荣易的话让钱殿文的眼睛瞬间闪了闪,他清楚荣易这些话他以前也想过,可想归想,真要拿过来一板一眼的照做,难度还是不小。
陷入沉思的钱殿文无意识地看向对面的年轻人一眼,紧接着又萌生出一个想法——年轻真好,年轻了,有许多事都豁得出去,更能放得过自己。
可又一想,这事同年不年轻也没多大关系,他也年轻过,年轻时的自己活得也挺纠结。
纠结真不好啊,耗命啊。
算了,或者他真该信眼前这个年轻人一把,对未来多点希望。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摆在他面前,那就是眼前这两块难搞的材料。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也看出来这个荣易不是草包,这不,留了两块最硬的骨头给自己。
“傻愣着干嘛,过来干活!”随着钱殿文的手一招,荣易瞬间被他拽到了车床旁边,“帮我扶着这个,我手使不上劲儿,你得替我扶稳了。”
荣易看着钱殿文微微发抖的手,一边感叹于他的手居然伤得这么重了,一边有奇怪:“你都这样了为什么不让胡庆军或者谁过来帮忙,他们随便谁都比我手熟啊……”
“别了,他们不管是谁,只要往我旁边一站都会让我想起那件事,影响我发挥。”
“好奇怪,我在这就不影响你了?”
“你?”钱殿文扬起眉毛扫了他一眼,“白丁一个,不算人。”
莫名其妙躺了一枪的荣易呆站在那儿,手随着钱殿文的指挥向前一点一点推动板材,下一秒又听见他喊了声停。
“说你不算人没说你的手不算人,就算没干过车工的活儿手总能稳吧,按我说的小心操作,弄坏了这块成本又要加一块!都是钱!”
荣易怎么都没想到一番敞开心扉后的钱殿文会这么又当又立,不是说不在乎成本么?怎么又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