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有些生气,不是生她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
自从莫先生去之后,娘子这些日子一直郁郁寡欢,每月来问诊的大夫都隐隐摇头,再三叮嘱,说她郁结于心,身体渐虚,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十分的凶险。
只是娘子对这个孩子视若珍宝,他也只能替她扛着。
小草半天才恍惚地回过神来:“他回来了?”
她该高兴的,只是这些年以来,日夜梦里都是他,曾经以为浓烈到不畏生死的情感也麻木的如同墙角凋零的牵牛花。
她有一点欢喜,却只平淡地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崔玉壶见状愣住,总觉得她的情绪过于寡淡,好似世间的悲喜都离她远去,他甚至希望她能大哭一场,发泄掉内心压抑的情绪,而不是像眼前这样无悲无喜、无欲无求。
崔玉壶捏拳说道:“听谢家人说,谢景焕身受重伤,回来时只剩下一口气了,现在人在南郊的山上,可能晚点就要来看你。
娘子,你,还回谢府吗?”
虽然他并不喜欢娘子回谢府操劳,但是在谢府的日子,她至少是开心的,每日都是忙忙碌碌,充满了干劲和希望。
回到西郊庄子,他总觉得娘子如同庭院内的鲜花一般,日渐凋零,令他隐隐害怕。
小草摇头:“你请大夫去给他看看伤,谢府的库房内不拘药材,能用的都给他用上,我累了,想休息。”
她起身去床上躺着。
崔玉壶见她偏着头,靠在床榻之上,隔着帘帐的身影清冷柔美,低低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间,却见着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窗台上、屋檐下都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下霜了。
二月里下霜。
这气候反常到极致。
谢景焕是暮色沉沉的时候,到了西郊庄子。
他马不停蹄,连水都没有喝一口,直接从山上道观到了西郊庄子,人到的时候,脸都是惨白无血色的。
赵嬷嬷下午就接到了消息,见他这般惨状,哪里还有心怪他,只怨造化弄人,上天不公,竟然这样折磨好人。
“家主稍坐坐,吃些粥米小菜,补充一些体力,娘子此刻小睡未醒,待娘子醒了,我即刻就来报。”
赵嬷嬷吩咐丫鬟将一早就备好的清粥小菜端上来,这样熬下去,谢府又要办第二桩丧事了。
谢景焕毫无食欲,只是小草未睡醒,他只能呆坐着,潦草地喝了一些热水,食不下咽地喝了一小碗粥,便再也用不下了,就一直坐着等,看着满庭院的白霜,一时之间恍然若梦。
“家主喝了两茶盏热水,吃了一小碗清粥,粥里放了肉糜和小菜,娘子放心,外间都有大夫在候着,家主定然不会出事的。”
小草许久才吭声:“嗯。”
没让他进来,也没说不见,就这样虚度着光阴。
一个枯坐在落满白霜的庭院内,一个倚靠在重重帘帐内,隔着一扇门,一座屏风,恍如隔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嬷嬷出来低声说道:“家主,娘子醒了。”
谢景焕猛然站起身来,踏过那高高的门槛,进到屋内,只见内室里,灯火明亮,窗外月光皎洁,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白霜照亮了窗户,小草坐在屏风后,未曾露面。
谢景焕踏出去的脚步一顿,看着那扇屏风,声音微颤:“小草。”
她如今都不愿意见他一面了吗?
谢景焕眼眸通红,攒紧掌心。
小草沉默了数秒钟,明明心如死水,眼圈却不知不觉地红了,肚子里的孩子猛然踢了她一脚,她悲喜交加,那一瞬间对他的恨意突然就消散了许多。
“听说你平安回来,我很高兴。”她低低地开口,苍白的薄唇微颤,眼里含泪,“我如今身子重,见不得杀戮之气,就不与你见面了。
等孩子……”
等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时应当没有那么痛苦了吧。这些苦难终将都会过去。
谢景焕高大劲瘦的身子一颤,杀戮之气!
是了,他满身都是杀戮之气和血腥之气,见了面,会吓到她,也会吓到孩子。
他有些局促地后退了一步,哑声道:“对不起,小草,你还好吗?”
“嗯。”她轻轻地点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
“孩子多大了?”
“三个月。”她少说了一个月。
谢景焕脸色微微苍白,高大的身子微微轻颤,许久低低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小草,你好好的。”
日后这个孩子便是泉城,也是谢氏的希望,也是他的希望。
他突然之间,发现人生过半,一无所有。他好像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谢景焕内心悲苦惶然,自嘲苦笑。
“等孩子出生了,我就是他舅舅了。”
小草攒紧手中的袖摆,一阵心悸,唤道:“阿嬷。”
赵嬷嬷在外间低低应了一声。
“夜深了,送谢家主回去吧。”
谢景焕身形踉跄了一下,起身告辞,他转身退出内室,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去,见她坐在屏风内,身影绰约,看不真切,想上前去,摸着她的头,说,小草别哭。还有他!
只是那样的念头终是一闪而过,他身形踉跄地出了屋子,想着,再等等,等她身体好些,情绪好一些,他再来看她,任她打任她骂。
她内心对他有怨有恨,是正常的,她现在有了身孕,不能受到任何的刺激。
他可以等。
谢景焕踩着一地的白霜,恍恍惚惚地出了小楼。那时他总以为还有以后,并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面,隔着屏风,不曾道别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