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喝完,安国公提出留饭,沈峰拒绝了。看他身体无碍,他已放心,以公事为由,起身告辞。
不过,他主动问了贺舒窈的想法,并提出她若想在家中多待一些时间,他就晚些时候再派人来接她。
贺舒窈愣怔了一下,倒是安国公替她回绝。
他身体无碍,就不需要他们这些人在跟前走动了。人老了,只想涂个清净,省得他们各自觉得烦人。
就这样,贺舒窈同沈峰一起离开了贺家。
送走他们,偌大的书房,温馨融洽消失无踪。
安国公看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想起贺舒窈无视他最后提醒她那个眼神的情景,又联想到了她先前说的那句讽刺,眼睛里的慈蔼变成了阴沉。
经过这么些年,她是真的懂得了他最在乎什么。
贺家承袭已逾百年,乃世家大族。传到他手里,他又靠着自身努力,将贺家的侯爵变成公爵,后来更是高居国公之位,一等公爵,尊同郡王。
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可是,这荣耀能够世袭,却不能罔替。
若他将爵位传给世子,安国公府就得降爵变成郡公府,再然后一级一级降下去。
他穷其一生,想要为贺家保住这份荣耀,偏偏陛下,一直都不松口。
再观贺家子孙,更加让他生气。
他能预感,若要靠他们自己再去挣这份荣耀,怕是无望。
从儿子到孙子,再到曾孙,都没有一个能让他放心的。
想到自己一生的努力,很快就会变成虚无,最后消散无影,他就彻夜难眠。
尤其是他还活着的时候,安国公府就消失,他更是不能接受。
有侍女不懂贺府众人的关系,看着贺家兄弟去送沈峰夫妇,好事的小声聊了起来。
“大将军夫人和世子看着好像不是很亲近?他们兄妹是不睦吗?”
另一个来贺府的年头长一些,听说的也多,“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大将军夫人是嫡出的,世子和其他老爷小姐一样,都是妾生的,不过后来寄养在已故老夫人名下。”
开始问话的人似懂非懂,见到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两人吓了一跳,没再多说,赶紧走了。
将沈峰和贺舒窈夫妻俩送走,贺家兄弟俩又折返回书房。
世子贺峻,第一时间问正事,“父亲,小妹她可有答应?”
安国公住着拐杖,敛眉沉思,没有回他。
贺峻见状,以为贺舒窈没有答应,有点焦虑。
他思量了一会,小心试探,“父亲,小妹她不肯答应,是不是她在……记仇她孩子的事?”
安国公抬起头来,眼睛直视他,有些骇人。
他重复他的话,“记仇?”
贺峻有点怵他这个眼神。
下一刻,安国公的眼神还多了阴冷,并质问于他,“她记什么仇?”
贺峻哑住,不自觉低头,想要躲开他的眼睛。
安国公从背脊到面部,都绷紧了些,整个人瞬间带上了一种咄咄逼人之感。
他冷声斥道:“当初是她的孩子不肯放过贺家,想要毁了贺家。”
他此话一出,贺峻头低得更低了,次子贺霖亦有些想离此处远点。
安国公拄着拐杖的手力道收紧,看着他们唯唯诺诺的样子,想起贺舒窈。
他这一生,还算满意。
唯有子孙,像是都是来讨债的。儿子不如女儿,孙儿不如外孙。
再看他们兄弟二人,他也没了再聊下去的想法,“都出去吧。”
贺峻还有许多事想问,听要微怔,小心翼翼地和贺霖对视一眼,还是将疑问吞了回去,两人一共退下。
“和亲之事。”
两人转身走了两步,安国公忽然又出声。
两人闻言,立即转身,恭敬听着。
安国公垂着眼睛向下,声色中没有了刚才的怒气,“不许再出意外。”
他抬起头,直视贺峻,神情中透着不容置疑。
贺峻会意,“……儿子知道了。”
安国公目光不动,气势逼人。听着他那一息迟疑,无情道:“只要是贺家的人,就都应该记住,先有贺家,才有你们。”
贺峻身体瞬间绷直,和贺霖异口同声,“是。”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安国公不再明亮的眼里似是涌上一层毒雾。
那个孩子,是个有天份的。
比他那些孙子孙女都有能力,有本事,可惜,她不姓贺,还是个女孩子。
他曾经也给过她机会的,真心欣赏于她。
若她当时答应交出升平海,告知那些人和宝藏在哪里,他也可以在陛下那里替她掩护和转寰。
再不济,她接受她母亲的提议,永远留在沈家,成为沈贺二府的沈少将军,他或许也不会走那一步。
然而,她偏偏要不自量力,拉着贺家陪葬。
没有人可以损害贺家的利益,外人不行,她也一样。
他那个女儿身上的怨念,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习惯了,他也早就习惯了。
何况,她真正在意的,恐怕是事情是否会脱离她的掌控。
有些人,总是喜欢在做不到的事情上证明自己,还以为自己真的可以翻盘,成为掌控者。
书房有个阁楼,他拄着拐杖起身,慢慢上到了三楼。
他在三楼回廊上慢慢转了一圈,将这个安国公府收入眼底。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迎着太阳,安国公整个人似乎也精神了不少。
为了贺家,没有谁是不可以牺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