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燕蓟城的时候,乾坤正在西暖阁处午睡沉酣,李长安虽心急如焚,便望着里面明黄色帘幔低垂,一道橘红色丽影翩然闪过,却是丽贵妃殷勤陪侍,一时有些踌躇,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正犹豫时,只见景仁宫的人也急匆匆候在一旁等着进去,李长安深知内宫里外尽是太子之人,便也着了慌,顾不得丽贵妃在侧,忙推门进去。
丽贵妃听得门栓响动,已有几分不悦之意,更见他脚步急匆,当下便撂了脸子,道:“毛手毛脚的东西,皇上小憩呢,你竟敢这样闯进来?胆子真大。”
李长安的神色低怯且谦卑,他呼匀了气息便大着身份,道:“奴才胆子是大,事关皇嗣性命,奴才不敢不赶紧回报。”
丽贵妃把刚才柔和妩媚的笑立时冻凝住了,脸上像挂了一层冰霜阴寒,道:“你这个混账东西,敢唬我是么?宫里哪来的皇嗣?”
李长安急得抹汗,一叠声地接过丽贵妃的话音,道:“宫里没有,是宫外的皇后主儿。”
丽贵妃的青葱十指剥着石榴入喉,她只盈然轻笑一声,道:“皇嗣不安就找御医医治,找皇上做什么?皇后一向刚强,在清净园幽居了这么久,这点小事还敢舔着脸烦扰皇上清安。”
李长安一时不好发作,只赔着笑色殷勤候立,垂眉道:“事关龙裔,奴才不敢擅自做主,如今已是贵妃主儿主事,烦请贵妃主儿金安了。”
丽贵妃端正容色,浅笑盈盈,一袭橘红色绣花穿凤衣衫格外艳丽出挑,她轻巧含笑,鬓上的鎏金珍珠灼灼乱颤,闪耀光华,道:“不急,皇后又不是头一次怀娠,这女人害喜十有八九是吃多了胃胀,能有什么?皇上金尊玉贵,惊扰了圣安,你的脑袋怕是不想要了么?滚出去!”
李长安不敢违逆丽贵妃之意,只跪地擦着额头的热汗,他把头垂得更低,却并无退却的意思,只静候着乾坤醒来。
过了一阵,偏见明黄色海龙穿云绣帐被撩起一角,乾坤的声音无比清明响亮地传来,道:“伺候朕起身。”
李长安忙答应了一声,手脚利索地侍候穿戴,丽贵妃娇艳的神色轻轻一改,忙堆了满脸笑意要去帮手,乾坤眼神犀利,双手不动声色地将她一挡,道:“皇后好歹是中宫,即便她与朕生了龃龉,也是六宫之主,你如此犯上,往后不必来朕身前伺候了。”
丽贵妃眼神慌乱忙敛裙下跪,哽咽道:“皇上恕罪!奴才是心疼皇上才口不择言,奴才实在委屈。”
乾坤的怒怨在脸颊上阴郁可见,他蓦然冷冷地盯着她的眼,句句迫近,声声逼问,道:“你委屈?你和你儿子暗地里做了多少事,当朕全都不知么?朕不愿动怒多言是为了太子颜面和江山安定,朕下谕将十皇子出嗣,十一皇子、十四皇子交由旁人抚养,为的便是不要沾了你的习气,你阿玛奸猾处事,陷害无辜,你在六宫到处盘算,你和你儿子做下的事朕知晓一二,你不要太过分!”
突如其来的一席话,犹如阵阵耳光掴在丽贵妃的脸上,她被骂得瑟瑟颤抖,双膝发软,瘫坐在地上磕头,将方才的娇媚风姿一扫而光。
乾坤的目光森冷如剑,只由李长安、碧绮替他穿上湖蓝色寿字绣金团福袍服,扣好了玉色盘扣,嫌恶道:“滚出去!”
这边乾坤心急如焚,手足无措,下了一半的棋也撂下不管不顾了,见没有旁人在,不免拳心紧握,柔声道:“还好发现得早,没有伤及龙胎,这件事,我会交由碧绮细查,务必找到下毒之人。”
碧绮响亮地答应一声,福身道:“嗻,奴才谨遵圣意,可委屈了皇后主儿了,皇上之意何时迎回皇后主儿?”
乾坤轻吁一口气,将许多辛酸凝成喉咙的惋惜,便道:“先瞧瞧动静再说,迎回皇后也不急在一时。”
碧绮容色雅然,淡漠得像蟠龙莲花錾丝鼎中袅袅垂升的烟雾,道:“其实这些事,皇上多少您是知道的,谁能这么在意皇后主儿,当然是害怕威胁到荣华地位的人。”
乾坤的眼有被感染成湿的泪,神色却清冷得如一抹寒冰,道:“朕自然知道会是谁,有些事碍于情面罢了,再者木已成舟,后悔晚矣,皇后的膳食不止一次出过事,她还怀着孩子,终究是朕对不住她。”
碧绮亲自捧了茶点上前,不觉凝眉颔首,道:“那些污蔑皇后主儿的人已死,想要重查怕是难了。”
乾坤连头也不抬,只手握着一盏黄地缠枝如意瓷暗暗冷笑,道:“前儿玉瑸才放出点风声,今儿便有人沉不住气了,这么想置皇后于死地,居然敢杀人灭口。”
碧绮摇头淡笑,轻轻一嗤,道:“为了权势,害几个人算什么?皇上可还记得珍妃。”
乾坤的神色突然变成凛冽的寒冬之意,从颊到耳更多了沉郁之色,鄙道:“当然记得,多行不义必自毙,你去传旨,即日起不许太子探望丽贵妃,由其福晋嘉穆瑚觉罗氏约束,也不允丽贵妃探视她的另两个儿子,若明知故犯,一律鞭笞。”
不等碧绮退身出去,不等乾坤撂下黄地缠枝如意瓷,便见李长安匆匆进来,他先行了大礼,恭声道:“回皇上,玉瑸大人来了。”
十月的京城有凉风拂进空旷绮丽的殿宇,带进一股的清苦香气,庭下摆放着十几盆金黄欲滴的菊花,丝丝澄黄,瓣瓣晶莹。
乾坤接过顺喜奉上的一盏花茶,徐徐道:“你来了,朕吩咐你盯的人可还好么?这几日宫外可有什么风声么?”
玉瑸的语气温然而坚决,他沉声道:“奴才蒙皇上恩典,不敢不尽心,那几个人狡猾如狐,倒也没查到什么细处,不过坏事做多了,难免会露出马脚,皇上静待时机便是。”
乾坤撂下茶盏,随性捻着手腕上颗颗佛珠,眯眼道:“太子从册立以来,跋扈傲慢,且与额驸一族深为依托,常和朝中亲贵结成一党,他年轻气躁,许多事或许是有人蓄意挑唆,暗中穿线之故,这个孩子从前恩宠备至,现在却这样不争气。”
玉瑸思忖片刻,看着他道:“皇上爱子之深,必希望太子成器,克承江山大统。”
乾坤缓目注视良久,才将一片酸楚失望落在舌上,道:“顾朕诸子中,瑞愆病重垂危,瑞悊骄纵跋扈,瑞悆沉着不凡,瑞恃才放旷,余下几位皇子还太年少,都替朕不得分忧。”
玉瑸默然片刻,极力收拢眼中的动容之色,道:“皇上诸子中有胜者品性贤明,九皇子乃中宫嫡子,深惬皇恩,是为恺悌之子。”
乾坤的唇角将泛起的薄薄笑意收回,吁气道:“瑞殷学识虽有进步,却性子唯诺,胆怯不足,他还年幼,朕一时还指望不上。”
玉瑸依然恭谨垂眸,道:“梁王曾随圣驾扈从多年,可惜一直病重,想来也有数月了。”
乾坤捻动的佛珠渐渐慢了下来,眼中的绵绵苦意生在心怀,道:“听说他病得厉害,常常夜不能寐,朕在中秋看过他一次,人瘦得剩一把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