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长时间的沉默。
洛木拓感觉不对。他悄悄抬起头,只见几天前誓师时气势万千的男人此刻双眼无神,只是一味望着窗外的晨曦。
洛木拓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试探叫了一声:“……将军?”
这时从出神的男人身边传出一声回应,再一看,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从雕花大床内侧爬了出来!
经过垺孝被偷袭之事,洛木拓仍沉浸在神经紧张之中,见有异动迅速拔刀!直向床沿砍去!
只听“呀”得一声尖叫,刀尚未落下,指挥使却如一尊雕像般笔直地向前倒去。
咚——
这声音原本不多大,却彻底砸碎了这个清晨,震醒了洛木拓的救世梦。
原来这支队伍在此前同样遇到了阻击。
幽鄂主军数众,且战士多属原驻扎的北离军,按说本该相互无间,一心向敌的,但正是在这样的队伍中反倒生了异心。
三日前,驻守修整的大队人马,突然接到了撤离命令。幽鄂郡勤王指挥使随军,当即发出质疑。
幽鄂指挥使本身就是驻幽鄂北离军中最高军衔者之一,带兵作战之能毋庸置疑,许多人都是投奔他而来的。指挥使为人豪迈、不拘小节,但也易怒暴躁。训兵时不管对方是谁,当众体罚是常有的事。其与幽鄂郡守交好。幽鄂郡守礼佛,性子温良,多少能让其压制暴虐的本性,可眼下其自为主帅,无人劝诫,侍势跋扈,行事再无收敛。
按说消息存疑,派人求证真伪就是,可是指挥使大怒,不顾斥候只是个传信人,当众鞭刑。将那五十上下的老斥候,打得血肉模糊。
军中早有人不堪折辱,也有本就不愿蹚乱世浑水、兵戈之乱,早想要潜逃避世的,见此情景相互交肘履跗,暗自阴谋。趁入夜,大量兵马竟联和制造了敌军入侵的假象,想趁乱将指挥使杀害。
可偏假作混战时,军营西北面真的遭到了一队人马截杀!黑灯瞎火、旌旗纷乱;所有人只能挥刀自卫,根本无从分辨敌我!
指挥使功夫了得,与几个近卫杀出重围。奈何身边人积怨已深,在一所农舍中,趁避祸在此的风尘女子替指挥使处理伤口时,将人杀死。
之后,逃出来的人回去看过:营地余火未烬,尸首满地;大军早已不在,不知何处去了。
这些话都是床上那名女子告诉洛木拓的。
“那他们为何留你性命?!”
“他们何必杀我?”女子笑。
这女子是从奉器逃出来的。条理清晰、一一俱道,即使恐惧,仍旧颤抖着将前因后果一字不落得说完。
洛木拓猜想她从前或许也生在不愁吃穿的好人家,而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身体换取食物和保护。
“幽鄂的人已经走了,外面的人应该是其它郡县前去京中支援、却私自叛逃的人。你可以把你们将军的人头割下来,交给他们。这样说不定,他们能送你回家。”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女子又笑。
在她眼中,用一个死人的头颅换取最后价值,理应如此。
洛木拓还没下定决心,他想要将死去的人扶起来,这毕竟是家乡之人,应该葬了。可是伸手时,却无意碰到了女人的手臂。
温热透过破烂的蚕丝里衣传过来,洛木拓抬起头,看见女人沾了尘的脸和油腻的发丝中竟有一对清澈的眼睛。
在那卷散发着霉潮与酸臭的被褥上,洛木拓发泄自己的恐惧与暴虐,几次都觉得呼吸和心跳要骤停了一般,仿佛根本不会再有天明。
直到精疲力竭、直到日晖渐落,女人温柔地抚摸着洛木拓的头发,轻轻哼了一首歌。
“这是未出阁时,我自己编的曲子。那时有十多个乐姬是专供我指挥的……你能带我离开吗?”
“好。”
夜晚,他埋葬了指挥使。
这是一个月光奇亮的晚上,似乎一切都无处遁形。洛木拓趁着女人熟睡时,做贼般悄悄离开了。
他没有完成汝陵指挥使的命令,辜负了乡亲父兄用血肉为他开辟的生路;他没有再去寻找幽鄂残部,更没有向幽鄂主军送达前方信息,他畏惧再入军中就出不来了。甚至,他对一个娼妓说了谎。
他有罪。他隐姓埋名。他跟着一个寻亲者逃到了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