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已烧尽,众人纷纷退场。
既是当场直提状元,他也不好再留下,同谢关宁和池极一道出昭通殿。
他神情淡淡,好似这位子有甚荣华都无关紧要。
这边赵公公又赶了过来:“皇上有请,状元郎随奴婢来内殿。”
徐宴之犹豫片刻,同两人作别,后随赵公公入殿内。
内殿软榻香炉,香烟飘渺如仙雾,萦绕殿中。龙涎香气味浓烈持久,叫他闻的竟觉几分醉人。
“朕听闻上个月临川与淮安两城的案子是你破的。”
他撩袍一跪正欲开口,却听温宏哲爽朗笑声:“你不必拘谨,朕又不会怪你,你说的有理,朕自不会降罪。敢于直言又有贤才者,甚少,朕让赵山唤你进来,实为与你道谢。”
道谢?
闻言,徐宴之更是迷茫,仿似被熏香织成的纱帘蒙住了眼。
他默着思忖,方道:“陛下仁厚礼贤,这治国之道连同刑法上的说辞……本就是小民僭越,但不知陛下的感谢是何意?”
“你们在白川的事,指挥使苏玉堂已告诉朕了,由副使带回府的老媪,是朕儿时乳娘的女儿。朕自小身子弱,母妃走的早,无人愿意教养。是云娘一手将朕抚养长大。后来朕做了储君,云娘向朕辞别回故都,本说会与朕书信往来,但一过十几年,却是杳无音信。朕虽有锦衣,但为寻一人消息,实在大材小用,刚巧你们误打误撞将人带回来了。”
徐宴之眉心微动,他不该冒进出头,苏玉堂只手遮天,帝王想知道什么事,如何都能得到。
那么连同他的身份,只怕他自己尚不清楚,而帝王已握在掌心。
他入朝是为何,为了徐氏族上的事,为了他爹,现在便是多了一个,为了辅佐日后新帝,承他爹的遗憾。
“朕后来才知云娘被骗,诞下一女后撒手人寰。你们救回来的春兰,本名唤作云梓华,是随了云娘的姓,朕没有照顾好云娘,春兰已上年岁,朕才将人找回,实在惭愧,倒是朕欠你和副使一个人情。”
温宏哲虽是万人之上的天子,若摒去一切,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有至亲至爱不可失,有多年所求的欲望。
他看的清。
既为天,那将无情无欲只有利,他尚无法做到,也做不成,他心是暖的,应当做人事,听天命,超脱凡尘即是芜秽。
人之有德于他,不可忘。
苏祁肯定早就知道,并没有早早告知他,最后却将这个功劳推给了他,让他心里不由的发虚,但也不好说什么,回头问问苏祁的用意。
温宏哲说到这,半仰着头拭泪,片刻后又道:“你在殿外之言,让朕深有感触,女子也应得到庇护,不然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都会像云娘那般一生凄惨无依,朕确实有疏忽。朕会着重考虑,至于刑法和你所提朕重武轻文之事……”
温宏哲并未往下说,而是命他起身坐下,他也不客气,直接就与温宏哲同坐了。
“难怪,大理寺的人比朕还着急,早就递了引荐你入大理寺的折子,其实朕一早就瞧着你的名字眼熟,转头翻了翻折子才恍然,朕现在看你确实有做律官的天赋,不如就直接给你封了吧,过几日就去大理寺任职去。”
温宏哲做皇帝也是随性,大手一挥,文官官职就落了身。他起身伏地叩谢,走时又被拦下。
“你可知朕要封你什么官?你就这么随随便便走了。”
徐宴之又折转回去跪着,等他发话,看着老实乖顺的很,他心里一直蒙着雾,为何温宏哲这么和善,他听温深时说过,温宏哲脾气急躁,哪个朝臣出言不逊或者忤逆了他,他就直接当着群臣的面掌掴下去,叫那人颜面扫地,要说不怕那是假的,他的性子还没有稳到能敢于直面帝王的地步,说话也不敢那么含芒带刺。
温宏哲依旧乐呵呵的:“你这人倒是有意思,殿试时侃侃而谈,说的有理有据,写的也是一针见血,叫朕的治国心都有所动摇,现在到了封官赏地,倒是只会道谢旁的什么都不会说了。”
除了感谢皇恩,还能叫他说什么,说他不重名利不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徐宴之连忙说:“能得皇上恩典自然是万人所求,但只言片语不足表达皇上赏赐的高官荣华,小民即为人臣自然要做些实打实的事,才不会辜负陛下赏识。”
“这是你应得的,不过往后你即为右少卿,朕想采纳,就该给你个特权,判案的事就都交给你,案子的结果不必交给内阁审查,直接交到朕手里,若朕有疑问第一时间找你,你可还有何疑问?”
大事小事皆直入帝王之手,也无需经手内阁大学士,实好,刚巧免了与人交涉的机会。
但大理寺里的疑案重案繁多又复杂,全都给他评断,那要弄到何时去?
一个正四品的官职,是众臣子摸爬滚打数年都想得到的位置,现在被他轻易占上,不仅难服众,还会遭排挤,他是最怕权臣相争了,麻烦又扰的不清净。
徐宴之道:“右少卿之位,恐怕小民一个初出茅庐的人,能力达不到皇上的要求。”
“不妨事,朕相信你,就这么定了,等到内务府通知,领了衣裳去大理寺任职吧。”
金口一开,这就敲了板子直接成了定局,他再有什么问题也难以出口了,他以为温宏哲会先给他个大理寺丞,没想到直接给少卿之位。
他被赵公公引出内殿,赵公公笑的眼睛都找不到了。
“恭喜少卿大人,奴婢在这先祝您平步青云,节节高升了!”
还节节高升呢?他觉得这个位置都太大了,再节节高升下去,将来不累死也要被那些人的唾沫淹死。
他刚走下昭通殿的石阶,阶下站的两个人令他呼吸一窒,只想转身逃了去,但即便君礼中人老了,眼神却是倍好。
大跨步的上了石阶,一点没有年老体弱的样子。
“怎么样,当上少卿后的感觉如何?现在你可是跟老夫平起平坐了。”
徐宴之面色平淡如水,心里暗潮激涌,他道:“在下不敢逾越,初来乍到,往后在大理寺还要靠两位大人多多帮扶。”
君礼中笑呵呵的拉住他道:“不如咱们仨去喝喝酒庆祝一下?”
徐宴之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在下身子不太好,有些不胜酒力,怕是不能陪大人一同前去了。”
一旁的江琮拉了一把君礼中,道:“算了吧,徐公子刚考完身子疲乏,你让人家好生休息着吧,瞎起什么热闹,有这劲头就回去把案子审了,别到时候徐公子走马上任,你倒是乐呵了,卷宗一丢拍拍屁股走人。”
被江琮当着“受迫害者”的面上,将他的小心思直接戳破了,君礼中的脸一下就红了,好似喝醉了酒一样,但他也不敢反驳,直接认了怂:“好,下官谨听寺卿大人劝告,有寺卿大人看着,下官肯定不敢欺负新官啊。”
虽然君礼中嘴上这么老实听话,心里的坏心思一股一股的冒出来,江琮跟他共事了十几年,这一点他还是很清楚的,阳奉阴违的很,虽然不是违法忤逆,只是偷懒不愿意做事。
“行了吧,你这个老滑头,我还不知道你?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赶紧滚回大理寺去。”
两人跟徐宴之道了别,走前江琮看着他,脸上欣赏的神色表露的十分明显。
“徐公子这一次,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殿前提状元啊,老夫活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历代的史册都没有一个先锋者,果然年少有为。”
“寺卿大人谬赞了,在下只是有什么说什么而已,其实在下身上还有许多缺陷,往后还需受寺卿大人的教导。”
走到朱雀门时,他停下脚步,往西边看了一眼,脚下有些踌躇,思忖片刻后还是径直出了朱雀门。
回去后,宋苑知道他在殿中就被皇上提名了今年的新科状元,铺子里的活都不管了,坐着马车急急忙忙的就回来了,路上还买了许多鱼虾海贝,打算亲自下厨。
“我就知道宴之才高八斗有余,今年的三试都是头筹,看看这回那些街坊还敢说我们什么,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宋苑满面春风,虽然嘴上说他是给门楣争光,扬眉吐气了,但心里还是为他自己高兴的,毕竟寒窗苦读,夜半也不得休眠,这是他应该得到的回报。
仕途走的太顺畅了,徐宴之心里不免有反向的落差感,但转念一想,朝中治理百官的条例依旧不全面,门槛也低,只要有人引荐,其实可以不参与科举,只要在皇上面前将自己的优势露出来,就能讨得赏识。
徐宴之硬拉着宋苑没让她下厨,宋苑的咽喉不好,厨房的油烟气太重了,对她喉咙恢复不好,虽然以前温苑秋给宋苑看过,说宋苑的喉咙不是大问题,养一个月,多喝秋梨子润润肺就好了,但徐宴之还是不太放心。
最后宋苑也只能依着他,不下厨房了。
“你和淼淼的脾气都是一个样子,执拗的要命,认准了一件事就非要扭着不放,她像他爹的脾气,你倒是很像你娘的脾气。”宋苑手里夹着菜,还不忘了嗔怪几句。
她这话一说,徐宴之旋即就问起:“太王妃对外称,我是您的养子吗?”
闻言宋苑愣了一下,脸上神色没变,她道:“是啊,这么多年你住在王府上,作为主子难免会被人为难,我怕你在这里受委屈,你看这无名无份的,我就想着,万一别人问起,我就说你是我的养子好了。”
说完宋苑眼眸蓦然睁大,一拍脑袋十分懊恼道:“哎哟!瞧我这脑子,天天想的都是铺子上的事情,都忘记跟你商量,擅自做了主张也没有问问你的意见。”
“不碍事,太王妃的想法一向条理清晰,即便同我商量,我也没有什么异议可言,只是这件事帝后二人也知道?”
“知道,皇后每月常要我去宫里与她聚一次,她问起,我肯定要跟她说的。”
徐宴之心中了然,难怪帝王对他言行这么包容,身上也没有帝王威仪,态度也温和,原来如此。
那大理寺少卿的这个位置他真是受不起,外人眼里他就是靠着临川太王爷养子这一层关系上位,要是别人知道了,批判他事小,而帝王底下的文臣又要开始口诛笔伐了,一国的朝纲只会更加紊乱。
但半个时辰后,他这些想法就被彻底打破。
两人用完膳后,绒花同一时刻撩去珠帘进来,屈身道:“苏大人来了。”
徐宴之下意识的问道:“哪个苏大人?”
绒花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呐呐的开口:“就是常来府上找徐少爷的那个苏大人啊?”
徐宴之暗自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