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句话惹得满堂哄笑,千重瞥了眼玉京,见他脸颊微红,便灌了一盏酒得意地跟着大伙儿一块儿笑起来。
本以为自风流,却不知人间疾苦,千重这般,与他混玩的,也是这般——玉京见过许多这样的公子哥儿,若不是为了母亲,他万万不愿屈就这样的人。
千重的爱好自玉京来了,便多了一个——逗弄孩子。
玉京稍有空便读书,千重觉得不爽——自己不求上进,家仆倒先有了长进,不说传出去丢人,若被父母见了又要斥责自己。于是玉京很少再有得空的时候。
直到一个月里千重很少再见到玉京,他才觉失了些趣味。
“说是家里母亲生病了,回去照顾了。”
“什么?我的侍童!走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真当小爷是摆设了!”
等到玉京回来,千重本想着怎么着也得折磨他一次,却是他回来时整个人身形消瘦,脸色蜡黄,看起来弱不禁风。
“你去做鬼啦!回家几日就变得这样吓人?”
“公子,我是来请辞的,母亲病重,脱不开身,却也不能白拿着贵府的月钱。”
千重有些摸不着头脑,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傻子啊,不干活白拿钱难道不好吗?后来的千重才明白,那样的叫做文人风骨。
千家再没了玉京的身影,“不过一月,这小东西有些本事,竟让小爷我忧心得夜不能寐!”
次日,他便带着郎中出现在了玉京家门口。
玉京愕然而立,一盆水端在半空没了话茬。
“这水你倒是不倒!”
千重的声音依然是那般刁钻,玉京缓过神来,倒了水,将人迎进了家门。
“公子……”
“你不必说了,”千重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千家是城中大户,若叫人知道连家仆家人的治病钱都给不起,还怎么混?”
“二位公子,莫要打扰病人,请借一步说话。”
玉京母亲的病再治也只是拖上几日,郎中叫他早做准备。
千重不知是何滋味,本想着安慰孩子几句,结果玉京倒像是个没事人似的。
“多谢郎中!”送走了郎中,他又对千重道,“公子,这里穷乡僻壤之地,本不是公子该踏足的,公子也早些回去吧。”
千重不乐意了,“你这是,要赶我走?告诉你,小爷我爱踏足哪儿踏足哪儿,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谁也管不着!”说罢,又自进了里屋坐着。
“眼看天色已经黑了,老爷夫人也会担心您。”
“我爹娘才不会呢,以前我出去几夜不归他们都没问过,你用不着担心这个。”
“天摸黑了容易迷路。”
“那就不回去了。”
“我家里没有多余的床了。”
“那就睡你的,和你睡一块儿。”
“这木板床硬得很,您睡不惯。”
“哦。”
千重走到床前,躺了下来,没再去管远处那人的眼光。
玉京皱了皱眉,摸不着这位公子哥儿究竟中了什么邪。
他回头去给母亲掖被角,却听那头的声音道:“你母亲的病,得治下去,明日那郎中还会来,后日也会,甭管银钱,我千家可是大户人家,这点儿病,瞧得起。”
玉京转回头去看着倒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身影,淡淡道,“公子,您今儿去拜佛了吗?”
“什么?”
“没什么。”
那一夜,两人躺着,一人坐着,就这么过去了。第二日如旧,第三日如旧。
第四日,后半夜,鸡鸣狗吠,吵嚷得千重实在睡不着,醒时却听见一阵啜泣,很轻,轻到淹没在一群畜牲的声音里。
他点起油灯,见少年跪坐在床前,背影萧条瘦弱,比起路边的乞人,还要惨淡。
“玉京……”这是他第一次叫少年的名字,少年微微侧首,并没有看他。
“母亲……没了。”声音仍旧很轻,似是嘶喊,却毫无气力。
千重握着的灯翻倒在地,怔愣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后三日,千重陪着玉京一起张罗了母亲的丧事。除了那日夜里轻微的啜泣,他再没看见少年哭过。声嘶力竭没有,低声哭泣也没有,从头到尾,少年的表情都是那样僵硬,加之瘦削的背影,当真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送殡时,千重没有与他并肩,稍稍站在他的后侧,只恐他何时会晕了过去。
这也是第一次千重感受到人所要经历的生离死别之痛——这痛并不发生在他身上,便已如此哀伤,若是他自己呢?他会哭吗?还是像玉京这样,又或全然不在乎?他没敢再想下去。
他拥有与生俱来的优越,不愁吃穿,便也觉得功名不算什么。他之一生,有父母操劳,从未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过。这一刻,他竟想着,若父母都不在了,偌大的家业,他又能否扛得起,若父母都不在了,他岂不是也成了孤儿了?有些不对——他忽然想起,玉京本就是孤儿。
送殡的人都散了,玉京在坟头坐了许久,千重就陪他坐着。
“公子,你不必如此,自去找你的朋友耍就是。”
“你……当我千家都是什么人,家仆的家人都……我还在外面潇洒,说出去,千家还怎么混!”
少年嗤笑一声,“母亲,她捡回我后,浆洗缝补,女子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也做了,只为了供我念书,其实我并无什么天资,只是母亲说无论如何也要让我脱离苦日子。后来母亲就病倒了,哭着说对不起我,不但没能兑现自己的承诺,还成了我的负累。”少年埋下头去,趴在面前那堆杂草上,“母亲哪里有对不起我,她捡我回来,于我已是一辈子的恩德了。因而我便发誓,定要好好用功,学有所成,不让母亲失望。”
少年的嗓音有些颤抖,“可终究,还是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