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他在敌国顾氏一样,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是好的——人是好的,空气是好的,给他住的房子是好的,一直让他叫自己父母的顾大人和顾夫人也很好。
于他而言,这似乎是一种恩赐。同样都是姓顾,却又什么都不一样。
他们说要给他取名字,但又怕他本就有名字。所以一直叫他小伤——被顾大人发现时,他身上便有很多伤痕,很多、很深。顾夫人看不得这些,手上拿着药,无处下手,又留下泪来。
“我来吧。”顾大人说要给他上药,被顾夫人拒绝。
顾夫人说,男人家总不仔细,怕弄疼了他。可她自己又忍不住眼泪,是以那些伤,愣是上了许久许久。
那是顾桥跑出来后,第一次——看到别人流泪——为了自己而流泪。
后来,都是顾夫人为他上药。在他晚上疼得汗水浸湿了寝衣时,夫妻俩一个为他换衣,一个拍着他的胸脯好让他安心入睡。
就这样长久以往下来,他也慢慢接受了他们。
但他没有如他们所愿叫他们爹娘,而是将自己的身世告诉了他们。
“不觉得自己很傻吗?”度弦问他。
是啊,是很傻。换任何一个人,到了这样的富贵之家,只需乖乖听话,就能安稳度过一生。
可顾桥不行。他是敌国的孩子。
就算现在不说,日后被人发现,他自己死就无谓了——反正在这场漫长的转卖之旅里,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儿死去,他甚至想过自己的死亡——在囚笼里绝望,在阴沟里窒息,在那些恶心的刽子手上流血,被挖眼睛、被砍断手脚……什么样的境况他都预想过。
所以,死,对那时候的顾桥来说,不足为惧。
他却有很怕的东西。临逃时他对母亲的担忧,而今转到了顾大人夫妻俩身上。
他决定向他们说实话,听凭他们的决策。他们叫他留,他便留。他们叫他走,他便走。他们要是叫他死——哼,他也可以死——活够了。真的。
顾大人带他进了宫。
沧浪王并未发怒,只问他:“若你能好好地生活几年,那些年之后,你愿意为了沧浪去死吗?”
顾大人在一旁没敢吱声,顾桥却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沧浪王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便叫顾大人好好照顾这孩子。
“所以,你死了?”
“不过是兑现承诺罢了。更何况……”
更何况,是为了好兄弟死,他愿意的。
“除了顾府的人,迟望是待我最好的。他一直生气我不知冷热,说我冷淡。却不知,我生来就是这样活着的,他也不知,我会死,若我总像他那般情绪起伏那么大,”顾桥垂眸,“我会害怕。”
“怕?”
“害怕自己无法守诺,害怕自己会变得贪婪,害怕……舍不得。”
舍不得,离开。
舍不得,死。
“原来如此。我也曾见过如你们这般的兄弟之情,不过听来,你却要比那人更惨些。”
“还不知公子,是何人?”
“我?你可以叫我渡生人。”
“‘渡生?’”
“我受友人之托,前来救你,可看你这副样子,好像甘愿赴死了。”
“什么?救我?我……还能活?”
“你这人,好没意思。都说了我是渡生人,自然有法子让你活,只不过,我不渡心死之人。你呢?你的心,可还活着?”
顾桥立即道:“渡生人,若能回去,我愿意……只是……”
“只是……你是守诺而亡,怕回去会成为你兄弟的累赘?放心吧,正是让你承诺之人想要救你,你那兄弟如今倒是比你还像个死人。随我走吧。”
说罢,度弦将顾桥的魂魄收进了袖口。
临行前,又遇见一人,便同他打了招呼。
“我说张兄,你不在天上好好呆着,总跑来冥界做什么?”
“你这厮,明知我的来意,见了我却少不了打趣。你呢,这是又来这儿寻谁的魂魄?”
度弦轻轻一笑,举起袖子道:“说来倒巧,便是你家那位托我来的。”
“这是严默……”
度弦点了点头,“哎,也不知严兄这劫要历到什么时候。要我说啊,你不必管他,我看他四处游走于人间,过得好不快活!嗯,等我卸了这差事,也要四处游历,快活快活。”
“又胡说了,你若闲着了,三界可就出大事了。更何况你不是本就游历四方,顺便才……”
“哎,张兄也太实在了些,看破不说破啊!”
二人相视一笑,便背道而行了。
东宫,二人一猫正逗趣着。
“哎呦,小貔貅,怎么他一回来你就又胖成这样?合着我平日亏待你了?”
“我说了,别总嫌它胖,就因为这样,它才不搭理你。”
“你还好意思说啊!我还没说你呢,你倒先替它报不平。”
“不就那点子事,都快被你说成烂谷子了,殿下还真是……”
“哦哟,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迟望强行掰开顾桥捂着双耳的手,“你和顾大人一家子、父皇、张大人甚至李大人一起,筹谋了这么大一个圈套,让我钻进去,又假死害我难过了好几天!害得我每回见到李大人都跟欠了他似的!”
“都说了,不是假死,是真死。”
“是,最后还要用我的血救你回来。”
“父亲说要用他的,不是殿下自己不肯吗!”
“是啊!顾大人年纪那么大了,哪里承受得住啊?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父皇托了那什么剑客,又寻了渡仙救你,你——还能坐在这里逗猫吗?”
“嗯,的确,那这样说来,还是国主救了我。”
“喂!是我!我救了你!父皇又没给你血!”
“不过说起来,世上真有神仙?那剑客真的活了快两百年了?”
“不知道啊,父皇说只有历任沧浪国主知道这个秘密……喂!别想扯开话题,正说你骗我这事儿呢!”
“怎又扯回来了?若不经这一番事,那些迂腐的大臣们,岂会认可殿下的能力,打破规矩推举你做储君?况且,我身上这些伤可是实打实的,张大人下手一丝不留情。”
“活该!谁叫你那么傻!总之你就是骗了我了,你说怎么办吧!”
顾桥没应答,只起身,唤了一声貔貅,貔貅便钻进他怀里。
“你干什么?”迟望抬头望着他们“主仆俩”,不知所以然。
“在下知道,这事儿在殿下这里是轻易过不去了,那我便带着貔貅回府。什么时候殿下想和好了,再来寻……貔貅吧。”
顾桥完全没在意身后之人骂骂咧咧的声音,露出一副得逞的笑容义无反顾地向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