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外翁丁兆举丧至今,顾毗已有九个月不曾登过母族丁氏在城西五风巷深处的大门。
五风巷里住的都是千石以上的官员,一地积雪不等广固县衙腾出人手来清理,就被各家的下仆清扫干净,好让络绎不绝的车马安稳平顺。
直至听见随车的书童云中低声禀报:“侯爷,到五风巷了。”
随车微微摇晃的顾毗才缓缓张开微阖的双目,满脑子“各州暗报”、“琅琊孙氏”、“东莱侯府”、“城外他国细作”……等诸般纷乱迅速退却,突生一种难描的情怯。
一行人正路过丁氏的东邻御史中丞家门口,顾毗听见嘈杂的声音逐渐放大,便撩开车窗一缝往前看去。
御史中丞家油光发亮的黑漆正门虽然关着,两侧角门却都有访客和小辈郎君、幕僚迎来送往。
他家有如今的鼎盛,一是因为御史中丞在萦芯折腾释善遇那夜出城应付陛下圣旨,算是选对了站位、得了陛下的青眼;也是因为腊月初五的小朝会上,陛下直接把朱氏空出来的御史大夫之位给了全塘。
有了实职的全录公日日伴驾,哪有细致功夫管御史台往来的奏疏,还不是都给二把手御史中丞管。
一些被御史们参奏了的官员,少不得来御史中丞家打点一二。
不想与御史中丞家门口送客的小辈旧识交涉浪费时间,顾毗放下了车窗。
不多时,顾毗的马车停在三门紧闭、只有白幡和白灯笼摇曳的丁府大门前,车夫跳下车辕将脚踏安置好才对着车厢道:“侯爷,丁府到了。”
半晌,车里无人回应。
不知如何是好的车夫,转头以眼神询问今日跟着侯爷的亲兵首领——朱雀。
看了车夫一眼,朱雀也没给他回应,倒是朱雀身后的亲兵角木上前一步,想偷偷撩开车门看看:侯爷是不是又累得睡着了?
既然跟侯爷同车的书童没有提示,侯爷必然是清醒着的,朱雀皱眉瞪了乱动的角木一眼,下巴一指后面让他归位。
角木见朱雀面色不愉,不知道他为什么起了气性,讪讪的退了回去。
目光灼灼的盯着丁府门外晃动的白幡,朱雀舌尖狠狠地磨着犬齿,暗暗运气:
害父杀兄这样大的仇恨,就算是为了顾氏将来至今不曾对丁氏下手也还罢了,这到了仇人家门口竟然还不敢下车?我倒要看看小侯爷能在车里缩到什么时候!
依稀还能听见不远处中书丞家的熙熙攘攘,顾毗感受了会儿丁氏的寂静,的确在为即将要面对的一切产生了一丝畏缩。
丁兆的丧礼,顾氏这正经姻亲只有外孙顾毗和“曾外孙”阿石叔侄二人出了面,萦芯这个六礼不全的“儿媳妇”出礼不出人,其他顾氏分支别说人了,礼都没有。
此后丁兆头七、三七、五七,更是连顾毗都不来了。
五风巷里住的都是人精,谁家看不出来顾丁两家这是要彻底断了,只是碍于顾荣和丁三娘的婚事是太上皇赐下,不好显明而已。
作为真正乍富的寒门,广固丁氏的没落在顾荣生前与丁三娘别居城内外之前,还只是有点征兆;
在为丁兆举丧时,因那句“以七为尊,国祚可续”的谶语甚嚣尘上,回光返照过一段时间;
自孙瑾活着传位于孙钊那一刻起,广固丁氏就彻底变成了一座惶惶不可终日的孤岛。
已经可以预料到进入丁府之后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怨怼和讨好,顾毗深吸一口气,对书童道:“去叫门。”
果不出顾毗所料,他的突然造访让外姆丁鞠氏几乎喜极而泣。
她还当顾毗是过去那个心性温良的世家郎君,攥着外孙的手一边往正厅里带,一边絮絮叨叨的嘘寒问暖:“这许久不来,可瞧侯爷这清瘦的……侯爷一个人住在偌大的府里,怎连个知冷热的仆人都没有!”
顾毗的舅父丁高丘带着面色拘谨的长子跟在两人身后,与往年时一样,除过见礼便只会赔笑。
丁高丘虽然是丁兆唯一的儿子,却不是嫡出,本身不是个要强的。借着三个嫡姊越级嫁入大吴顶贵的东风,他在少府挂了个虚职,如今丁忧在家,只盼后年除服时,能靠着侯爷外甥的扶持官复原职。
所以主母丁鞠氏一提三姊,他便唯唯诺诺的道,“可不是么。侯爷这样自苦,三姊在城外过得也清苦,总归是亲骨肉哇!”
是时,丁高丘的妻子小鞠氏端着茶饼进来,接茬道:“可叹三姊姊一直在城外结庐而居,便是这样大雪都未曾回城暂避。前日我带了些柴炭去看她,日日诵经念佛求的都是侯爷跟阿石兄妹一切安好。若要三姊姊见了侯爷如今,可不是剜她的心么!”
顾毗神色淡淡的听着三人给他们母子说和,看了侍候在门外的朱雀一眼,朱雀知道他要问什么,木着脸微微摇头。
城外除了大雪,数日前还有移民围城呢!丁三娘这样奢靡的人怎能忍受?
她这数月来到底是在城外别院结庐而居,还是一直就在这丁宅后院儿逍遥住着,掌握察事司城内诸多消息的朱雀可真是太清楚了。
强压心中冷意,顾毗按捺着心中对母族的失望简单探问外姆几句,算是平了点面子情,然后道:“毗有些事要问外姆,还请舅父、舅母容我祖孙单独谈谈吧。”
丁高丘只比顾毗大不到十岁,当年的事情基本没有参与,顾毗便让他们一家三口先行退下了。
丁鞠氏年纪在这里,毕竟人老成精,从顾毗一没下帖、二没带礼、突然上门,看出他不是来修补两家情谊的意思,所以才一上来就提顾毗与生母的情谊,结果热脸贴了小辈冷屁股,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了些往事,只问:“侯爷这是怎么了?”
顾毗把察事司的腰牌掏出来往茶案上轻轻一放,将丁鞠氏所有的废话都吓回去:“事关重大,请外姆告知毗,当年怂恿外翁与庐江丁氏联宗的人是谁?”
丁鞠氏瞠目结舌的盯着顾毗身前只有一个察字的铜腰牌,结结巴巴的问:“你……你……”
去年冬日的某一个傍晚,就是一个举着这个腰牌的人,把刚从太子府的暗牢里被放出来的丁兆、她、丁三娘以及许多丁氏老仆,带到了城外的一处人间炼狱!
虽然他们一家三口在两处监牢都未实际受刑,可许多丁氏老仆都被察事司的人刑杀在他们面前,以至于丁鞠氏至今还常常陷入满是鲜血与惨嚎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