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义王指的是蒙古土默特部首领,成吉思汗黄金家族达延汗后裔,也是万历时期稳定明蒙关系的重要人物之一。
自隆庆四年,明朝与蒙古达成和平协定,开放十一处边境贸易口岸之后,这已是明朝第三次嗣封土默特部首领为“顺义王”了。
事涉边疆安稳,张诚不敢不慎重,
“宣大总督尚书郑雒有题掲,顺义王的马是送给的内阁辅臣的,这是万历十二年,黄台吉嗣封时的老例。”
朱翊钧知道此“黄台吉”非彼“皇太极”,这个蒙古土默特部的黄台吉,指的是第二代顺义王辛爱黄台吉。
“奉藩归款,四夷献宝,此乃太平盛争之景。”
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道,
“顺义王送马是好事,先生也太小心了,说甚么‘人臣自有分义,每戒于私交’,还题请将原送马匹收入内监,或发京营骑操。”
“一匹马而已,朕又不能骑马,顶多瞧上一瞧,哪里会‘夺人所爱’呢?”
张诚忙道,
“顺义王能送内阁马匹,皆因皇上仁恩徧覆,圣武布昭,内阁得蒙圣恩,自是应具实上陈,乞请皇爷圣裁辞受与否。”
朱翊钧心中叹气,
“外夷向化,也是内阁众臣运筹賛襄,岂可拒绝?着令受之,以慰外夷之心。”
张诚连忙应下,又道,
“虏酋慕义来王,祖孙三世称臣奉贡,先后实无二心,此皆我大明宗社神灵之所感孚,皇爷盛德之所砻服,哪里是臣下的功劳呢?”
“内阁若知皇爷此心,必定感戴天恩之至,为皇爷竭以驱驰之力。”
朱翊钧这回倒没再不好意思,他只是觉得有些恐慌。
前世读史书,只觉得皇帝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样子十分可笑。
独裁者不但不觉得是自己受了天下臣民的供奉,反而还以为是天下臣民皆得仰仗于他才得以生存。
如此妄尊自大之人,却握有生杀予夺之权,天下子民如何能不受其害?
但此时的朱翊钧却对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产生了质疑。
皇帝以为天下独他一人,会不会是因为周遭人在不停地向他灌输这个观点呢?
亲行庙礼是大孝飨亲,灾时减征是天恩浩荡,蠲免苛税是圣心悯仁,就连让臣子接受一匹外夷送来的马,也能被三呼万岁、感戴之极。
一个人从小就长期处在一种“每时每刻都有人向自己磕头谢恩”的环境里,又怎么会养出属于正常人格的人性呢?
朱翊钧在心里为万历皇帝如此辩驳。
万历帝可真难啊,他的人格在幼时一定是完好的,分明是周围的这些“奴才”扭曲了他。
把一个“人”逆转成了“主子”还不算,却还因此反过来指责他缺失了人性,这实在太不公平了。
万历帝这一部分缺失的人性一定不是因为他先天缺少了这一部分的根。
这一部分原先一定在他的性格深处露过苗头,只是后来不幸地被他手中的权力给吞噬了、铲平了,因此使他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天下一人”。
朱翊钧相当有同理心地想,万历皇帝缺了甚么,我得给他补上。
“这却不是朕谦虚,扯力克嗣封顺义王之事颇有曲折,倘或不是内阁与边臣从中费心斡旋,如今又哪得此般安稳局面?”
“朕听闻,昔年俺答有妾名‘三娘子’者,聪明有权略,能佐俺答主贡市,约束诸部,前宣大总督吴兑抚之甚厚,三娘子益归心中国。”
“俺答死后,辛爱黄台吉袭封,更名‘乞庆哈黄台吉’,欲娶三娘子为妻,三娘子不从,而率领部众西走,倘或彼时三娘子别属他部,则我中国封此黄台吉无用。”
“于是今之宣大总督郑雒遣人游说三娘子云,‘夫人能归王,不失恩宠,否则塞上一酋妇耳’,三娘子听命回归,乞庆哈黄台吉果贡市惟谨。”
“万历十三年十二月,乞庆哈黄台吉病逝,其子扯力克袭位,三娘子益年长,独自练兵万人,筑城别居。”
“郑雒唯恐贡市无主,遂告诫扯力克云,‘夫人三世归顺,汝能与之匹则王,不然封别有属也’,扯力克便遣散诸妾,与三娘子合帐成婚。”
朱翊钧合上了手中的章奏,
“安边之事,实乃非抚赏无以示羁縻,非兵威无以为讋服,最怕边将狃于小利,横挑大衅,吴兑、郑雒,抚赏兵威两手并用,先文谕而后攻战,三次册封顺义王告成,不可不谓厥功甚伟也。”
张诚仍不住奉承道,
“都是皇爷用人得当。”
朱翊钧笑了一下,将章奏放回了桌上,
“前几年朕就说了嘛,郑雒在边镇,节省钱粮,是好官,边上该用他。”
“万历十一年的时候,吏部推升郑雒协理京营戎政,说他在边九年,劳绩已久,按照资历应予升迁,朕当时就给否了。”
“这各处要紧事情重大的,必须推其堪任用的,哪里能以资格历俸为升迁准则?如推郑雒在京营,便是放在闲散,没的可惜了好人才。”
张诚回道,
“如今顺义再封,边境无虞,各部进马请市者绎络而至,此皆仰赖皇爷运筹帷幄。”
无论是自己当皇帝,还是作为万历皇帝,朱翊钧都是相当有自知之明的,
“边臣主边贸,顺义王再封,郑雒必有题奏。”
张诚忙从朱翊钧手边的一堆奏疏中找出郑雒的章奏,
“奴婢见得,郑雒所奏,共有三事,一为定马数,二为限赏额,三为明军令。”
朱翊钧接过奏疏,还没翻开,就先赞了一句,
“提纲挈领,很是得当。”
朱翊钧一面说着,一面打开章奏看了起来,
“此等三桩事情,你却如何以为?”
张诚道,
“都是要紧事体,皇爷宜委之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