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顿时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
说实在的,他是没甚么资格去指摘辽东边贸政策,更是没甚么立场去议论努尔哈赤究竟是不是要叛明的。
晋商一向是有钱就赚,从大明建国之初的“开中法”开始,晋商就一直在赚胡虏的钱,从蒙古人赚到女真人,从来没因此惹出甚么祸端。
更未曾像今日这般引得东厂和锦衣卫联袂上门,捉拿到京,直面天子诘问。
范明低着头,眼里是文华殿中奢丽寂靡的金砖,脑筋却转得飞快。
皇帝既不要钱,又不要命,那究竟想从自己口中问出甚么呢?
要说建州女真胆敢叛明,范明是不信的。
万历十五年的范明在经商上虽然还没有达到和后金贝勒们谈笑风生的水平,但他那白手起家的判断能力和不依靠他人的分析能力却是无可替代的。
范明对建州女真的看法是这样的。
之前海西女真如此强大,也没有见哈达部或叶赫部敢直接挑衅大明。
前几年叶赫部首领不过稍显锋芒,在哈达部内乱中获得了一点儿好处,就被李成梁设下“市圈之计”而命丧黄泉。
可见朝廷现在是完全可以控制女真诸部,甚至是可以左右女真诸部的势力发展的。
建州女真才刚刚在女真诸部中崭露头角,此刻争着抢着来讨得明廷的支持都来不及呢,怎么会无端挑衅大明呢?
辽东边境目前虽有小患,但那都是蒙古人在作乱,也没听说和女真人有甚么特别的关系啊。
范明想来想去,最终将思绪定格在朱翊钧刚才的话上。
要说“目无父者”,范明的确首当其冲得必须算是一个。
努尔哈赤是被动地“目无父”,而他范明呢,是主动地“目无父”,当然他二人离冒顿单于蓄意杀父的境界还差得很远。
范明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觉得自己一个小小边商,怎么也比不上西汉王朝最大的外敌,女真人也根本没有对辽东的边疆构成威胁,那皇帝口中的“不可尽信之人”到底是谁呢?
范明这时候便发挥出了他潜在的奸商本色,这本色在几十年之后成功地遗传到了范永斗身上,使得范氏家族发扬光大,成为了唯一一个进入了《清史稿》的商人家族。
范明很有把握地替朱翊钧自作了主张,他觉得建州女真绝不是大明天子想要针对的真正目标,建州女真还远远不到让大明天子亲自过问的份量。
没错,份量。
范明对秤量一个人的斤两是很在行的,甚么事儿经他一掂量,有利益没利益都能抖搂出几声银子响。
一支“鸣镝箭”能说明甚么道理?
鞑子不是射箭就是骑马,没围猎的本事他们哪里剥得下动物皮去买卖?这是他们吃饭的本事,和“利益”二字并不相干。
而辽东现在最大的利益在哪里?
范明在心里一言敲定。
肯定不是在建州女真!
范明默然几许,开口回道,
“小民以为,建州奴酋唯利是图,只要辽东抚顺马市仍在,奴酋惮于马市之抽分抚赏,定不会再视我大明为仇敌。”
“马市抽分”就是辽东马市的市场税,具体是指马市官从马市的各项交易中,根据货物的品种质量抽取税银。
然后再从税银中拿出银两,给那些有功的、出力的女真酋长发放“抚赏”,抚赏以物品为主,银钱为辅,意在奖励恪守条规的守市人员,以此调动他们维持互市秩序的积极性。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示意范明继续说下去。
范明又道,
“且自万历十四年伊始,我大明为了补偿当年误杀奴酋祖父、父亲之过,每年还赐予奴酋八百两白银。”
“皇上细想,倘或那建州奴酋当真心怀不轨,哪里甘心拿他祖父与父亲的性命与我大明做买卖呢?”
“能拿自己祖宗性命换取金钱的人,咱们大明就是捋遍了也找不出几个来!”
“何况小民听闻,那建州奴酋已因入赘而改汉姓,无论是往来文移还是于外交往,皆以其妻子之汉姓自称。”
“小民说句不中听的话,一个以祖牟利、连姓氏都可以随意舍弃之人,如何会有冒顿单于那样的野心呢?”
朱翊钧真心实意地叹息了。
他心想努尔哈赤真是生错了时代,倘或他不是清太祖,从赘婿奶爸到兵王皇帝,努尔哈赤一定是后世最受欢迎的网文男主原型。
“当年东胡国先礼后兵,向冒顿索要千里马和爱妾时,冒顿也是不以为意,随手给予。”
朱翊钧淡淡道,
“这人和人之间的底线不同,咱们汉人觉得祖宗名姓无比要紧,在他们女真人的眼里,或许还比不上黑山白水间的一枚朱果。”
这是女真祖先的传说,仙女佛库伦在布尔瑚里湖沐浴时,因吞下神鹊叼来的一枚朱果而受孕,尔后便诞下了建州始祖布库里雍顺。
范明笑了一笑,似乎他就是在等皇帝的这句话。
甚么事到了奸商那里都能被掂量掂量斤两,他范明从前就能计较到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要,辽东的那事儿他还能掂量不出来?
“入赘为汉姓确实尚且有可议之处,但建州奴酋认仇作父,却亦是不争的事实。”
范明敛目道,
“小民听闻,那建州奴酋曾为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家奴,又与李成梁谊同父子,直呼其为‘亲父’。”
“奴酋既认李成梁为新父,便已非皇上所谓之‘目无父者’,建州奴酋叛与不叛,皆在李成梁翻覆之间。”
“小民无德,实不敢议论朝廷命官,只是李氏镇辽,居功至伟,若无辽人李成梁为我大明据守辽土,小民又有何底气能随意出入抚顺马市,与奴酋外夷坐贾行商呢?”
范明说罢,还不忘朝殿上的朱翊钧躬身一揖,
“小民已知无不言,但听皇上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