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鞑子的目光像是要在李成梁身上烧出一个洞,
“儿子就不明白了,为何汉人的史书里,外夷总是十恶不赦,好像他们不堪为人似的。”
“倘或《三国》能像记述曹操、刘备那样,记下蔡文姬与左贤王在匈奴时的事情,或许这首曲子就没那么不合时宜了。”
李成梁不语。
努尔哈齐放下琵琶,又自顾自地接口道,
“不过天子要杀人,这被杀之人唱甚么曲子都不合时宜。”
李成梁淡淡道,
“你怎知皇上要杀你?”
努尔哈齐回道,
“儿子自己猜的。”
李成梁笑了一声,道,
“性命攸关之事,你竟也靠直觉猜测?”
努尔哈齐终于垂下了眼帘,
“我朝定制,女真入贡,应于每年十月初一日起,至十一月终止,如次年正月以后到边者,边臣奏请得旨,方准验放。”
“如今还不到三月,年节才过,皇上就特旨传令蓟辽总督,指名监督我建州入贡事宜,父亲难道就不觉得可疑吗?”
“倘或单是为了我建州称臣朝鲜一事,理应一视同仁,下旨要我建州与朝鲜同时入贡才是。”
李成梁淡声道,
“你当初上表称臣朝鲜,不就是打着寻机示忠的主意?”
“这会儿终于得了好处,怎地反倒疑神疑鬼起来了?”
努尔哈齐笑道,
“儿子的好处都是父亲给的。”
“再者,王缄一被革职,这辽东理应唯父亲与顾巡抚马首是瞻才是。”
“皇上既然革了王缄的职,理应是在表示对父亲与顾巡抚的判断十分信任。”
“可儿子的进表一上,皇上虽然明面上赏了进剿叶赫的士兵,但转身却又下旨要顾巡抚监督儿子赴京朝贡,这分明就是不赞成父亲与顾巡抚扶持建州。”
“但倘或皇上不支持扶持建州,下旨明说便是,或是干脆调了父亲与顾巡抚的职,换一个愿意扶持其他部落的将领来辽东,也不是不可为。”
“如今皇上既不换人,又不下旨,只是要儿子入京朝贡,岂不就是想诱杀儿子,所以才不想陡然换将让儿子起疑?”
李成梁道,
“或许皇上不是不支持扶持建州,只是对你心存疑虑,或是仅是因为恼了你称臣朝鲜,因此想听你亲自表忠一番呢。”
努尔哈齐道,
“那这就更奇怪了,儿子不过是小小建州左卫指挥使,是不是对大明忠心耿耿,全凭父亲和顾巡抚的一句话。”
“儿子称臣朝鲜在前,明军进剿叶赫在后,父亲与顾巡抚既然用兵叶赫,便已是替儿子向皇上表了忠。”
“皇上不信儿子,却不知是不信建州,还是不信父亲与顾巡抚呢?”
不得不说的是,皇太极删史绝对有一定的缘故。
大清后世子孙要是知道他们的太祖皇帝起家是靠把自己的功过绑定大明辽东总兵的患得患失,哪里还会相信清太祖百战百胜是全因武功太盛呢?
但这一招在万历十六年却仍是战无不克。
李成梁笑了笑,道,
“皇上信与不信,也不是我能左右的。”
“如今皇上明旨要你入京朝贡,我若替你回绝,岂非更加惹人生疑?”
李成梁的话说得十分冷漠,但努尔哈齐却从中听出了极大的让步,
“儿子当然不愿父亲以身犯险。”
李成梁又笑笑,也不点明“以身犯险”的其实是努尔哈齐,
“哦,是吗?”
努尔哈齐咧嘴一笑,道,
“儿子这几日细细研究了一番朝廷定下的朝贡路线,心下忽然生出了一个主意,只是不知父亲允准不允准。”
依照明廷的规定,女真各部到京城进贡都要顺沿驿路前往。
明朝有较为发达的驿站系统,为各路朝贡人员提供方便并予以安全保障。
身在辽东的努尔哈齐若要带队朝贡,就必须运用车辆、马匹驮运着贡品,先由佛阿拉行至开原,再沿着明廷规定的路线运行两千余里,到北京进贡。
且明廷对于入贡事宜设有专门机构管理,在地方有都司等机构检验,在京师则由礼部主客清吏司管辖,并专门设立“会同馆”负责接待。
每逢女真人入贡,为了达到羁縻、笼络和控制效果,朝廷不仅要设宴款待,还要对进贡人员予以赏赐。
因而明廷对于女真人的朝贡极为重视,不仅在时间、地点和路线上有明确而严格的规定,而且还设有翻译和贡品检验机构,并派专人负责伴送及宴请。
也正因此,当朱翊钧下定决心对努尔哈齐痛下杀手之时,这些规定陡然就成了悬在努尔哈齐头顶上的一把利刃。
建州女真入贡,随行人员最多不超过五百人。
朱翊钧只要派人在任何一个环节上设下埋伏,努尔哈齐必将插翅难逃。
李成梁看着神采奕奕的小鞑子,突然很想告诉他,蔡文姬当然知道左贤王并非真心待她。
左贤王若是爱她,莫说拿金壁来换,就是曹操把汉家天下让给了匈奴,左贤王也不会舍得放蔡文姬归汉。
可惜左贤王终归是匈奴。
他若能如曹操一般珍惜蔡文姬的才气英英,文姬一定会像爱上汉人一样爱上他。
“哦?甚么主意?”
李成梁淡淡地笑道,
“你先说出来,我再看看能不能允。”
努尔哈齐笑着回道,
“儿子是想,既然朝廷规定,建州朝贡一定要经过开原,而开原又是叶赫与哈达争端始发之地。”
“那儿子途径开原朝贡之时,忽然遇见叶赫‘逆酋’因不满朝廷进剿而‘劫贡’建州,因意欲向朝廷示威,而使得建州贡使不能成行,似乎也是情理中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