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说自由民主多重要罢,百姓没有自由民主,简直就是屠刀下的畜牲嘛,几十万的军队入了关,随随便便就能屠杀几百万人,既然结局都是被杀,为自由民主而牺牲,总好过死在满人的屠刀之下。”
“我是真不知道你在犹豫甚么,现在不是张居正时代阁权能碾压科道的时候了,你手上就压着一桩关乎内阁的顺天府乡试案,想怎么了结全在你,言官攻击阁老之子,是为了获取政治资本,既然无罪的内阁可被弹劾,那么有罪的勋贵……”
朱翊钧道,
“我总觉得这种定罪的方法不对,朝廷三司都只听皇帝一人命令,一贯地抓进去就打,一贯地密切配合,一贯的内廷外通力协调,一贯地滥用职权,漠视、践踏人权,这难道也是在追求自由民主吗?”
李氏道,
“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本来皇帝的意志就应该是通过驾驭国家权力和国家法律表现出来的嘛,再说这审讯也不是你审,是东厂审啊。”
朱翊钧道,
“我觉得东厂在明末失去了控制,变成了阉党的私器就是源于你这种考虑,今日能刑讯勋贵,明日就是刑讯东林党,后日就是刑讯一切反对阉党的政敌了,倘或说这是为了惩贪,那付出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一点。”
李氏道,
“可是我听说东林党本来也都不是甚么好人啊,这两党相争,难道也要按照道德品质在政局上分出个高下优劣吗?”
朱翊钧回道,
“许多人厌恶东林党,认为他们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点我不反对,但是我宁愿朝廷三司是被东林党这样的伪君子所控制,也不愿意东厂的私刑取代三司的合法程序。”
“譬如说这高桂,他弹劾内阁,顶多就是打个时间差,临过年了才递奏疏,让申时行和王锡爵想请旨复核考卷还要等到过了年节,这是利用现有程序的漏洞行事,合法合规,即使我知道他是在陷害,那也是合法合规的陷害。”
“但是换成宦官害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往牢里一关,刑讯逼供让人签字画押,闹得家破人亡还说是为皇帝办差,说句相当白左圣父的话,贪官也应该有基本人权,这是我说的啊,如果不保障贪官的人权,那最后严重失权的肯定不是贪官。”
“你以为你看到魏忠贤见了我卑躬屈膝,就以为他一定对我言听计从吗?历史上来讲绝非如此,《东林点将录》为何臭名昭著?就是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魏忠贤统领的东厂能随意将大明朝除皇帝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构陷、逮捕、刑讯、抄家、斩首,那么他就同样具备了擅权乱政、生杀予夺、鱼肉百姓的权力。”
“无论魏忠贤被抄家时究竟有多少家产,都不能改变他拥有这种权力之后的恐怖,或许你会说,我可以监督魏忠贤,可是你想一想,如果一个皇帝能一道御旨就能抄家夺财,他怎么还有耐心去慢慢发展国家的商业和实业呢?又怎么还会希望资产阶级发展起来,变成与皇权分庭抗礼的新贵族呢?”
李氏没有回答朱翊钧的问题,只是提醒他道,
“那你算是卡住了,东厂如果不用刑,王承勋是断然不会承认贪污的。”
朱翊钧道,
“不管他承认不承认,我都不能主动让魏忠贤用刑,很简单的道理,从总体人口比例来讲,大明总归是权贵少、百姓多,如果我认可用刑,那么接下来很大一个可能就是无辜漕工也被牵累入狱,所以我绝对不能耐支持用刑。”
李氏道,
“那你就打算一直这样,甚么都不做吗?”
朱翊钧笑了笑,道,
“我甚么都不做,就已经是在制止东厂用刑过度了啊,还是刚刚那个乾隆处罚惇妃的故事,实际上即使乾隆如此克制地运用权力,乃至连自己的宠妃杖杀一个奴婢都要大动干戈地宣谕令阖宫反省,清朝宫里还是有许多冤魂啊。”
李氏道,
“对啊,可那是因为清廷规矩严苛啊。”
朱翊钧道,
“那难道明朝的规矩就不严苛了吗?说一个最简单的逻辑,如果厂卫拘捕了王承勋,然后转移到三司就审之后,却找不出任何罪状,你说前朝会弹劾谁呢?”
李氏道,
“那还用问?肯定是张鲸嘛,现在魏忠贤的名号还不响亮,科道官如果要弹劾内廷专擅过甚、迫害忠良,一定会冲着张鲸去。”
朱翊钧道,
“没错,而且张鲸掌东厂,权力凌驾于张诚之上,一直受张诚忌惮,如果王承勋坚持不认罪,我又支持东厂动刑,那王承勋就有死在诏狱里的可能,张鲸为了保住自身地位,绝对会办成铁案。”
“因此我绝对不能给他这个权力,你总说我这人太文明,太白左了,实则你是低估了古代刑讯的威力,我敢说只要我松一点口,王承勋就活不过万历十七年的春天,要是人的命都没了,那新建伯的那些姻亲门生还怎么发挥效力呢?”
李氏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那问题是,魏忠贤现在还没甚么像样的职务呢,他就算想仗着你狐假虎威,张鲸也不一定都会听他的啊。”
朱翊钧道,
“魏忠贤是没甚么职务,但是他现在跟历史上一样,投在孙暹名下,上回我不是派老魏去通州办差么,孙暹肯定就记住他了,再说历史上的孙暹后来也提督了东厂,他有向上爬的愿望,就一定会保住魏忠贤这个自己人,我看好魏忠贤嘛,孙暹怎么会看不出来?”
李氏想了一想,道,
“我觉得你这做法似乎在推动一种控辩交易,让张鲸这个想办铁案的唱白脸,魏忠贤那一伙顾忌你意见的唱红脸,以此里应外合地迫使王承勋认罪。”
“王承勋肯定能想到你考虑的这些因素,他身份贵重,晚明皇帝对勋贵的惩罚又一向不大严重,比起认下一两桩无关紧要的轻罪,待出狱后再行后招,王承勋肯定更怕他没被转入三司之前,就死在张鲸手中,从此就成了有罪之人,再也洗脱不了罪名。”
朱翊钧看着李氏直笑,郑贵妃就永远做不到让他这么笑,这是一种虽然刚刚才哭过,但是见到世间美好事物依然能心领神会的笑,
“不,控辩交易是建立在权力制衡、司法文明的基础上的,现在就我一个人文明,运动员和裁判员都我一个人当,这想控辩也控辩不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