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里的士卒们看见贾诩的身影,都不禁站起来,对他投去询问的眼神,贾诩一边颔首一边招呼他们坐下,说:“今日大家随我走了三处寨子了,想必都累了,就再歇一会吧,剩下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完,他让随从也都散去休息,自己与王昌走到荒村中心的篝火处,那里还有几个人围在一起烤火,为首的正是张济之子张绣。张绣此时正与其余人抱怨着酒水寡淡,贾诩便解下一袋酒,用酒袋碰碰张绣的肩膀,然后坐下来,把酒袋递给他,笑说:“羌人的酒,你尝尝味道,但下不为例。”
张绣见他回来了,面色一愣,接过酒袋,打开袋口灌了一口,面上顿时涌出欢喜的神色,笑说:“文和叔,这是什么话,只是冬夜冷寂难耐,不喝酒暖暖身子,这日子怎过得下去?”
贾诩见张绣做轻佻状,心中太息,提醒他道:“我们经了这一场大败,折损了不知多少弟兄,士气低沮,正是将帅要以身作则的时候。喝酒误事,我听闻如今朝廷军中便已然禁酒,你当向其学习才是。”
说起此事,张绣顿时说不出话了,去年龙首原之战大败,凉人们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在战场上久了,谁也不是没打过败仗,可在合战下如此脆败,对凉人而言却是头一次。以至于事后想来,很多人都不敢置信,也不愿提起,逐渐成为了凉人口中的忌讳。此时贾诩再提起来,一时间篝火旁静的可怕,好像又有风雪落下来了。
贾诩只好转而同一旁的李暹说话:“这几个时辰里,你李应叔那边有消息吗?他去了陇西已有月余,按理来说这阵子该有消息回来。”
李暹摇头,面上露出沮丧的神色,缓缓说:“文和叔,还没有,我三叔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我怀疑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至于。”贾诩宽慰他说:“韩遂此人以狡诈闻名,并非莽撞之辈,不至于骤起杀心,我们突占武都一郡,西凉诸侯有所不快,也是常理。你三叔那边没有消息,本也是我预料之中的。”
只是说到此处,贾诩自己也不禁感慨道:“只是如今我们两万余众,局促在一郡之内,要我们过冬自养,还是太艰难了。”
说到这,他不禁想到了陈冲,这名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的祸首。他从怀中掏出一枚铜钱,在火苗里照看铸铜的痕迹,其中“炎兴五铢”四字极为清晰,看着这枚铜钱,贾诩感觉自己就像看见陈冲了。此时他心中没有多少忿恨,反而是有几分钦佩,心想自己自诩为国家奇才,却没可能像陈冲一样,这般迅疾地改善币政。天下间这般多事,似乎没有他陈冲所不通的,偏偏却这般清心寡欲,真是咄咄怪事!
正当他这般冥思的时候,张绣又饮了两口闷酒,问道:“文和叔,我们当真还有反正的机会?”
贾诩将铜钱放回怀中,看着身旁张绣明亮的眼睛,转过头望向其他人,几乎所有人都望着他的面孔,等他说话。贾诩常持中庸之道,并不想引人注意,可不知不觉间,他已然是凉人的主君了。
贾诩知道有些路一旦踏上,便绝无悔改的道理,于是坐直了身子,面带微笑,向所有人环顾了一下,将心中遗憾的情绪尽数隐藏,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道:
“我们在战场上厮杀了十几年,赢过,也输过,这几年赢得多了,就忘了以前其实输得更多。但我们为何被称为天下精锐?因为两军鏖战时,杀得难解难分,血流成河,就看谁能多撑一个或半个时辰。凉人有天下最硬的骨头,能在最苦的时候再撑片刻,所以才有现在的声望!”
“去年我们败了,但我们还能撑下去,我们就还有再起的时候!别看刘备陈冲现在风光无限,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多方围剿下,他们也定会有失手的时候!到那时候,就是我们的机会!”
“而现在,我们只能守在武都郡,继续等。”
最后,贾诩字句总结道:“飓风过岗,伏草惟存。”
凉人们听了都很高兴,心中也都有了些信心,贾诩见他们稍有振奋,便催促他们先去歇息。
等他们都睡去了,贾诩也进入帐篷,自己摸着怀中温热的铜钱,心中想着些未曾说出来的话,他忽而一笑,继而掏出铜钱,对其默默说道:
“你已犯下大错。”
“你名为龙首,出身高门,心高气傲,自比圣贤神人。几曾想过,人本是凡俗庸流?大江东去,欲壑难填,又岂有人,真能与人心相抗?”
他最后吟道:“薤上露,何易晞。”
(建元炎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