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却让陈冲刺痛了,他抱起一个才三岁的孩子,看着这些人眼中对他流露出的慕犊之情,他忽然心想:“即使我让神州一统,又真的对得起天下苍生吗?”这个问题他无法自己回答,因为只有眼前的人们认可才是有意义的。
他决定此夜在这里渡过,与乡人们同食粥菜。探看周遭,令陈冲稍有安慰的是,里中百姓的栏中牛羊虽少,但多有鸡鸭,比起当年在西河乞讨无衣的窘境,还是好过了不少。
饭食时,陈冲又问及乡县吏治是否清平,乡人则答断狱尚贤,征缴则失之于暴。陈冲正思忖得失间,不料乡人反问陈冲,听闻西京繁华,能否收一二孩童为弟子,去长安开开眼界。陈冲本欲婉拒,但见乡人眼神殷殷,拒绝的话语便也说不出口了。里内的孩童不多,识字的更少,最后陈冲点了一名名叫赵丘的九岁稚童为学生,因其能背《诗》中《小雅》,故而先交给好《诗》的邓芝授业。
当众收完徒后,陈冲心中郁闷,又不好对乡民们表露,便问此间有何风景,他想探野抒怀。乡民们说,就在南面三里处的神木峰间,五年前修了一间佛寺,颇为灵验,周遭的乡人经常到寺庙中祈愿,老使君不妨一看。
这几年来,由于刘备的支持,其实关中与太原多了不少佛寺,但建制布局多是白马寺,并不新鲜,但山寺倒是非常稀奇。陈冲得闻后顿起兴趣,转首对学生们说:“在闹市里建寺修行,并不算什么本事,在山中还能耐得住寂寞,才能说明悟了几分真道理。”
于是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的时候,陈冲一行人便向乡人辞行,由赵丘领着往南走。虽然乡人们说过山道陡峭难行,但真到了神木峰下,陈冲才知道其险难以言道,站在山脚下仰望山壁,只见西面的山势垂直而上,连积雪也没有多少能站住,一道一道的在青灰的石崖间好似有白墨点点泼洒,再往上看,就只能看见滔滔的白云在山腰间涤荡,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是雪。
上山的路在神木峰边的另一座小峰上,但马匹上不去,吕乂不想受累,便自告奋勇在山脚照顾马,其余人笑了一番,便分别上山了。大约连攀带爬地走了一个时辰,众人穿过层层白云,沾染了一身雾水,终于看见一道由数十道绳索组成的悬桥显出身形,从小峰的这一端延申到神木峰的一块青石柱上,而且隐隐约约可见到山寺的轮廓了。
此时旭日从云海中显露出身形,照得山间一片辉煌,众人顿时涌出一股开阔的情怀来。他们在桥边稍作歇息,看了会红日,便沿着索桥一个个迈过去,这便算是进入山寺。
石柱的旁边有一座石碑,上面写着白云两字,应当是寺名。而石碑之后,就是一座供奉佛像的大堂,三间居住的草房,以及一片不算大的菜畦,在山崖间还栽了几株梅花,此时已经开了。赵丘对陈冲说,寺中只有一名僧人,这索桥、佛像、大堂、草屋,都是他一人建的。陈冲听罢,对此人不禁更加好奇,心想:就算是我认识的僧人中,能够如此虔诚的,怕也不超过五人,这里怎会有这样的奇人?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踱步到大堂中叩门问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冲见一张面孔从清辉中冒出来,两人一个对视,皆大吃一惊,都不由向后退了两步。
学生们见陈冲用茫然的眼神看过来,童孔缓缓凝聚了,而后用一种漠然的神情回看僧人,又听他慢慢说道:“神木峰上白云寺,求证菩提苦涅槃。不意人世间竟有大师这样的人物。”
那僧人瘦骨嶙峋,穿着一身麻衣,可依然撑起极为雄健的身材,他走出堂门,周围的学生无一人能比肩。但见他脸上浮现着一种窘迫的灰意,对着陈冲叹说道:“落叶归根罢了,龙首说什么涅槃不涅槃的,我早就不在乎了。”
陈冲听到这句话,没有再回话,而是转身离开。他也没有想到,今日会在此处见到一名白波的故人。自己应不应该派人来杀了他?这个念头只萦绕了片刻,很快又消散了。时过境迁,陈冲不禁悲哀的发现,过往的仇恨如同冰雪,只要稍加窥伺便化作流水。
下山的路上,学生们不知所以地跟在陈冲身后。再看周遭,风景没有变化,依旧是晨光普照,万物披霞,而他看见这副场景,心中尽是惆怅,他默默想道:人降生在这尘世之中,或许本就没有一寸净土,但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强求。
(蒿里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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