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虽然在幽州已经闯下的不小的名头,但那仅仅是因为幽州学风不盛而侠气纵横的缘故,涿县东西皆以刘备为大侠,加上刘备本身又是幽州大儒卢植的弟子,才能够在幽州站稳脚跟。
但幽州是幽州,边郡子弟到底是异类。随着卢植在雒阳的游学给刘备开了眼界,但与名族子弟的交往也让刘备深深明白,这都是一群眼高于顶的人,这也是一群腐臭不堪的人。
以家世学问为凭据,对于进不去他们圈子的人不屑一顾,这大大挫伤了刘备的自尊心,他是志比天高的人,哪怕他现在不知道自己的“志”是什么。所以刘备虽随着卢植游学数年,却越发不爱研究学问,反而爱与各路侠士结交,但这不代表他的内心深处不渴望能受到士人的认可,跟随卢植多年,老师到底还是给了他一个儒士之梦,一个治国平天下的梦想。
刘备向来面色肃然,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觉得自己一颗雄心微微发烫,他强忍情绪,对陈冲问道:“与陈君相谈,更胜醇酒,不饮而人自醉也,刘备不才,今欲与君深交,还未问君由何处而来,而往何处而去?”
陈冲收拢衣袖,正襟危坐道:“在下颖川陈冲陈庭坚,今年方十九,从雒阳来此处,素闻幽燕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欲以为友耳。今访得长生,昭翼二友,本以为收获颇丰,不意今日又见刘君,幽州之才可谓丰矣,幸甚,幸甚!”
“颍川陈庭坚?”刘备忽而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又默默在心中重念了两遍,忽而想到自己在洛阳游学时的一些奇闻轶事,继而恍然大悟,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但身旁的族弟刘德然与张世平一齐失声道:“颍川陈庭坚?阁下便是颍川太丘公之孙,熹平龙首陈庭坚?”
这话说得在座众人一头雾水,除了与张世平同为冀州大商的苏双也脸色一变,忍不住用目光再三审视陈冲,陈冲端坐如山,只稍行拱手之礼,淡然道:“承天之幸,冲不过以家祖为靠山,赢得些许薄名而已,不意在幽州也有人知天下有陈冲,冲窃喜不已。”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单说一个人名并不会有人觉得你有什么了不起,但是把名号摆得又臭又长,别人就会把你当成个稀罕宝贝,陈冲对这种心理深恶痛绝,看到众人的眼神变化也只能心中苦笑。
但刘备深知这时代扬名的重要性,他赶紧摆低身位:“陈君莫要自谦,我前年随老师游学雒阳时,虽未能有幸见到陈君舌战群儒的风采,但是那场论战早已轰动文坛,老师名下学子有近千人,几乎无人不谈论陈君的言论,刘备学无所成,却也知陈君熹平龙首这个称号,绝无高抬,只不过恰如其分罢了。”
随后他又向各位迷惑的同伴解释道:“诸君不知,这位陈君可是名震京华的大儒!熹平六年时,陈君于太学中与五经博士论战,十四名五经博士,被陈君悉数骂退,竟无一人能在经学上胜过陈君,因陈君之故,古文经得以被陛下大用,郑公也被征辟为经学博士,卢师对陈君的学识那真是赞叹不已啊。”
听到“大儒”二字,陈冲就已经在苦笑了,再看到众位豪侠的倾慕眼神,陈冲更是浑身不自在,如果不是他有不得不在此的理由,恐怕早已经夺路而逃,不得已,他只能继续在这里进行徒劳的辩解:“刘君过誉,我早先便曾说过,我并非儒生,更厌恶孔丘学说,还望刘君勿要再说了。”
众人不由得惊愕万分,但陈冲不想再浪费时间在这方面,转而向刘备说笑道:“刘君来,我向你介绍一下,我的这两位好友。”
“这位是关寿关兄,本字长生,本是河东解良侠客,前年在解良,有豪族当街抢掠妻女凌虐幼小,关兄路见不平,遂杀豪强而走,路上与我相识。关兄胸中有不平之气,怜弱之心,张道之胆,依我所见,关兄可谓国士。”
关寿虽然自视颇高,但国士之称他自感属实担当不起,毕竟史书明文记载的国士乃是汉相萧何对淮阴侯韩信的美称,好在脸色他人并不看出来变化,只能连连说道:“陈君谬赞,在关某看来,陈君才是国士,关某至今还是待罪之身,哪里当得如此美誉?”
刘备哪里会在乎,神色郑重地与关寿说道:“关兄路见不平,不畏豪强,为之背井离乡,隐姓埋名,非大丈夫不能如此,陈君所言非虚,请受玄德一拜。”
说罢却是三拜,然后谈笑道:“本来是一拜,但我此行来本来主要是拜访关兄,张世平张君引荐来见君,我与陈君相谈,险些忘记了关兄,是我的罪过,所以不得不再拜,再一想到关兄乃是三河中人,家居京畿重地,边郡子弟忍不住又再拜了一拜,还往关兄勿怪。”
又请张世平与关寿相晤,互叙来时往事,原来张世平由冀州入幽州时,路过恒山时,马队被两只饿虎拦路,前方的马队受了惊吓,倏忽间便扰乱了队形,两个骑士甚至被颠下马来,危急之下,眼看是没有活路了,关寿自林中而出,一刀斩掉一虎头颅,然后与另一虎相搏,竟钳住老虎血口,力拔虎舌,饿虎吃痛落荒而逃,未逃得多远就流血过多瘫死在地了。
老虎舌头多有倒刺,对人肌肤稍加舔舐便是皮开肉绽,但关寿竟能虎口拔舌,放眼天下也是一等一的猛士。众人本来只觉得关寿雄武,但听闻关寿事迹之后,莫不咋舌,于是愈加尊重,望之如望泰山。
陈冲笑而不语,只是随后又把在一旁的张虎拉了过来,又向刘备介绍道:“刘君,这位也是我的好友,张虎张昭翼,也深得张公神力,你别看他放荡不羁,不拘小节,但是昭翼是外粗内秀,有霸王之武艺,也有巧变之心机,能与龙虎斗,也能为锦上花,只是脾气确实暴躁了点。”
张虎瞠目道:“陈君,你前面那几句我是非常受用,就是这最后一句我却不敢苟同,你来我家已有旬月,不知我张虎哪里亏待了你?”
“你呀你呀”陈冲哑然失笑,刘备亦是神色肃然,抱拳拜道:“非常之人,当以非常之礼待之,张兄神力,我在房外院中便能窥得一二,不意我涿郡还有如此豪杰,我刘备自以为雒阳游学后眼界大开,今日一行方知自己还是目光短浅,还望长兄不吝赐教,与我同游。”
一旁的张浑笑道:“刘君如此多礼,倒是显得我儿无识了。我听闻君家有一株百年古桑,高五丈馀,遥望童童如小车盖,往来者都说此树非凡,说君家当出贵人,今日意见,果然不同凡响,还望今日诸君留宿鄙门,我为君等设宴。”
这句话说中了刘备心中的秘事,他儿时就耳濡目染刘秀应图谶而登大位的故事,虽然常常因为出身而被人贬低,但只要一想起这株古桑,他又强作振奋,自家有如此异象,自己又岂能是常人?如今被人提起,刘备抖擞精神,慷慨回道:“我常常为之忧惧,深恐自己德性微薄,不能成就大事,深负人望,张公之言,备自无不可,今见诸位,恨不能早识!”
于是献上自己射猎的野物,与众人欢饮达旦,喝光了张浑拿出的酒水,又喝光了张浑珍藏的另一坛好酒,而后又喝光了一行人携带的新酒,有人唱起边疆的民歌,有人拿着剑跳了一遭如云的剑舞,还有人喝得人事不知,吐了一地。
众人皆是烂醉如泥,等到刘备再次清醒的时候,夜晚将尽,天上星光闪烁,天幕逐渐泛起青光,想必不久就是日出朝霞了。
房中一行人东倒西歪,不讲姿态的躺了一地,身上邋里邋遢,不知何时身上都披了一层薄被,想来应该是苍头待众人都醉倒后加的。刘备稍微觉得有些气闷,便整理了下衣衫走到院内。
忽而传来一阵“咕——”“咕——”的长啸声,这声音刘备很熟悉,是夜枭的声音,不过刘备倒是很少在民居中听到,只因在古时夜枭大多被认为不吉之鸟,常为人所驱赶,久而久之,夜枭自己也明白应该在何处落巢。
他追寻声音的来源,却看见院角一株桃树下,一人蹲坐水畔,靠树望云,肩上正停着一只灰白的鸮鸟。
不是他人,正是陈冲。
他望见刘备,颔首一笑,随即轻轻地哼起了一首无词的曲子。
那曲调犹如清风吹拂,掠过溪涧,穿过松林,冲过岩隙,绕过山巅,倏忽间吹到云霄之上。继而又舒缓下来,曲调转为潺潺流水,在云海之间静静流淌,水下有飞鸟,水下有奔马,水下有一轮辉煌无比的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