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滑溜的声音清脆,和着竹下的风泠泠作赋。
陆放轻轻的,“道祖曾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又有八千春秋,是为小大年之辨。他又云,鲲鹏上天至九万里,斥鴳腾跃蓬蒿间,此为空间视野之辨。其实不论大还是小,高抑或低,在彼此并不相通的世界里,他们都各自过着适合自己的生活。不因次济而菲薄于己,不因秀长而气充志骄。”
沈昭的心在陆放吐出的话语上被摇摇晃晃得漂浮感弄得相当舒畅,好似她被拉到孤舟上,任由水势推舟而下,恍恍惚惚迷迷糊糊不知何来又不知何去。
她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缥缈若仙的境界中,不受控制的她问:“那大人的道了?”
陆放又却下竹简,转头看她,说:“我所修为逍遥道,心无有待,身方跅弛。人生在世,我但行我道,不问艰易,求得便是无愧于心。”
闻言,沈昭只觉她被那孤舟渡上了归岸,岸边屹立着神秘圣洁的雪山,日光灼灼铺陈而下,那雪山在岿然不动时便彩光绰绰。耀眼的叫人刺目,高贵的叫人低眉。
不由得她站起身,对那雪山,也对陆放恭恭敬敬作礼,“大人之道,在下自愧弗如。”
“沈姑娘,难道没有人给你说过,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吗?”
倏尔,眼前彼岸雪山消散,但见陆放执书简问她。不知怎的,经陆放这么一问,她心一酸,“不瞒大人,我六亲缘寡,自小双亲皆故。幸承恩师授道,修得一副清明心智,奈何恩师与我缘尽,我已不见他经久年岁。而后,又遇一人,一路护我,我心我身怙之为生,只是如今他也丢了。”陆放广袤无垠的眼眸深邃沉静,叫她只这么看着就跟剃发受戒般在洗涤心灵,她道:“如先生方才的肯定关切话语,我听得少之又少。”
沈昭也不知为何,此刻陆放沉静的眼眸竟有了些许荡漾,但听得他说:“我只是看到沈姑娘,就想到了我的女儿。”
沈昭来了兴趣,“您的女儿,可是季萧然的心悦之人?”
陆放垂下眼帘,他将手中的竹简轻搁在桌上,“若她还活着,也会和沈姑娘一样年纪。”
“……”沈昭错愕一瞬,赶忙说:“大人,逝者已逝,生者当长欢愉。”
陆放却笑着摇头,“你啊你,我记得曾经我的女儿也对我说过相同的话。”
沈昭道:“既然如此,大人自当听从才是。”
“如今我看沈姑娘,真真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看着陆放宽厚沉静的脸孔,沈昭不禁想到了逍遥老仙,在她和他十二年的共同记忆里,逍遥老仙鲜少露出的自我本相便就如陆放这般……
深邃得不着边际,沉静得无波无澜……时间已经在他们身上留不下任何东西了。
忽而,沈昭问:“大人既从逍遥道,可有见过创此道之人?”
陆放眸中繁星点点,整个人一下子活跃起来,“沈姑娘所言可是创道先圣祖逍遥?”
“嗯,是他。”沈昭同样好奇,“大人这反应,莫非见过?”
“少时有幸见过一次,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痴迷于他的逍遥道。”
不管陆放神情痴迷,沈昭忙问:“那大人可知他住在哪里?”
陆放却惭愧一笑,“像他那样的圣人,四海为家不问脚下路,我怎会知他在哪里?”
沈昭倏尔沉默下来,看来她想见逍遥老仙的愿望也落空了……失落涌上心口,她还真的想见见五万年前的逍遥老仙是什么样子的?
“姑娘难道认识圣人?”
听得陆放的发问,沈昭点头。
“怪倒姑娘这般通透,原是受过圣人指点。”
沈昭惊诧地看着陆放,“我先前话中恩师便是他,只可惜朽木难雕,我终究未得他半分真传。不过,我好奇大人怎么看出来的?”
陆放恋恋的目光这才在沈昭身上挪开,“圣人一面,一生眈逐。姑娘身上有圣人的影子,我第一次见你时就已经有这个疑问了。”
苦涩上头,沈昭摇头,“大人,我身上果真有师父的影子吗?”
陆放只是笑了笑,又端起竹简来看。
荆豫境内,鬼祟皆无,这一路走得相当顺利。
车马已在谷中河边靠停,更深露重,空中有月,林下堆火。
“喂,季萧然,你倒是会选地方,这里山清水秀的,适合隐居。”鎏镜边烤鱼边笑嘻嘻的。
就连烤鱼这样凡庸的活计,却在季萧然手里被镀了一层金,那烤得焦的鱼似也成了什么海味山珍,“狐狸,我们要赶路去豫州,而不是要隐居。我们都是修士,可陆叔叔不是,他伤刚好又连着赶了三天路,身体疲乏不堪,所以今夜才扎营在此。”
“……”
火光摇曳间,季萧然和鎏镜谈笑风生的脸孔直直勾起沈昭的回忆。
在五万年后员峤仙岛,她和顾听雨也同坐篝火前。
他给她烤好的鱼,她吃的丁点不剩……
尘封的记忆被眼前的火烧掉陈旧外衣,露出赤裸裸的肉色。
火光在她眼帘上方涂搽着悲情的眉黛,看着手上的烤熟了的鱼,口中鲜肉味同嚼蜡……她直直丢了那鱼在旁,径直起身踱步快走。
鎏镜忙要起身,便被季萧然拉住了,“狐狸,让她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为什么?”鎏镜道。
“因为我。”季萧然无奈耸肩。
“啊?”鎏镜一脸惊诧,觑着季萧然,“因为你?”
季萧然摸着自己的脸,“可能因我思故吧?”
鎏镜方才晓明,便又兀自叹气,“我的主人啊,顾听雨的事你还是走不出来。”
季萧然慢条斯理地吃着烤鱼,又问:“不过,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吗?怎么沈姑娘每每提及,都是一副伤心面?”
鎏镜道:“本来主人和顾听雨就普通朋友,可偏偏……哎……因为我家主人,顾听雨被奸人所害。我家主人也是命苦,自己被那么多人污蔑陷害她不心疼,可偏偏别人因她而死,她就跟着了魔一样出不来。”
季萧然不免望着独坐山头的那道倩影,“良善之人本性当如是。”
沈昭望着天上的月,很圆很亮,漫天繁星似锦上珠,缀在夜空上,闪闪发光……忽而,她觉得天动了……
所有星星开始往她的视野里移动,最后汇集成一条炫如白昼的银河,那些她认识的人的脸孔一张一张从那银河中流过,消失在漆黑无边的夜空。
这些人里有恨她的有爱她的,那是她错乱悲戚的过往……
猛地一股凉风刮过,吹散眼里的银河,她兀自叹了声……原来大多数人走到最后都会失去曾经的本相,是非恩怨会扭曲出狰狞的人形,变得面目全非。
所幸,如今的她还是她。即使天真被吞噬,最后只剩无尽的孤独。
“沈昭啊……不管回不回得去,你都要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