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是一场奇妙的经历。克劳可以从心底感受到,无论是亨利·巴斯克还是内阁大臣科伦,他们从没有真正信任过克劳,而他们二人却又都指望着靠克劳来挖掘对方的底细,这实在是太有可笑了,奇妙背后的逻辑,是强权和压迫,是手无寸铁之人全无自由意志和掌控生死能力的,犹如海神号的铁皮一样冰凉的残酷现实。
这是1月24日的傍晚,天色逐渐转暗,克劳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海岸边上的情况。傍晚的水流开始湍急,克劳只好操起双桨,费力地往岸边划去。为了鼓舞自己在逆境中奋斗,他开始数落那些与他有过节的人们,首先当然便是那可恶的莫林。
“一口一个科伦大人……那家伙难道是他养的狗吗?狗都没这么恶心过!‘大人从没有错过,但是你得证明自己配得上大人的青睐……’狗屁玩意!真是恶心!”
他愤怒地骂着,朝水中虚幻的倒影吐口水,接着觉得不解恨,又投入到另一个角色,这一次莱德成了那个莫名被骂的倒霉蛋。
“嘿,哥们,是我呀,克劳。什么,你不记得我了?我们在银港见过,在巴德老爷的船上也见过……不,我知道你,我是说我……我是波叔最喜欢的手下,他跟你提过,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什么,我是怎么来的?当然是划着这艘该死的破船,一路跟着你们过来的,啊啊啊!”
他勃然大怒,把桨狠狠地砸到水面上,岸边那些灰头土脸的人看到了他,忙招呼同伴前来,大家对着生气的克劳指指点点,就好像在看一个笑话。
“去你们的,瞧瞧你们这窝囊样!”克劳骂道。岸边的人一齐笑了,显然,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他人的落难更能安抚人心的了。
克劳转过头去,不再关注那些丑恶的嘴脸,心里顿生一股悲凉。是啊,人总是这样,在失去以后才去怀念,才懂得珍惜。克劳在银港浑浑噩噩,终日嫌弃自己的现状,却没想到后悔的日子来的那么快。现在,他无比怀念那些与富商斗智斗勇、与朋友把酒言欢的日子,他怀念那群像小鸟般等待喂食的小孩,怀念埃里克那爽朗的笑容、鼠眼那精明的眼光,他怀念波叔的教导,以及波叔在夜晚讲述的那一个又一个的冒险故事……
如今,只他孤身一人在寒冷的海峡里漂流,他越发感到孤独无依了。他突然想到一走了之,远离这些危险的纷争,去到新的土地,重新开始生活……
但是,他做不到。
他可以忍气吞声,忘记海盗对自己的百般羞辱,默默离去吗?当然没问题,毕竟尊严对他而言一文不值。他可以放下波叔和鼠眼的仇一走了之吗?也许可以,毕竟活人不值得为死去的人送掉性命。
但他无法放下埃里克,他是自己的死党,并且在上一次见面时,他还生龙活虎,对前途抱有希望。他也放不下公会的其他兄弟姐妹,耶米尔、安妮,他们值得活在更好的环境里,而伦敦公会绝不是那样的选择。他也放不下夏洛蒂,尽管这是一起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爱情故事,但那又有何不可呢?克劳喜欢夏洛蒂,他早已正视了这份感情,而不像那个别扭的、青涩的年轻人阿尔弗雷德,面对眼前的幸福却视而不见。
为了保护这些他在意的人,克劳必须成功,必须变得更有分量,更有话语权。
此时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从未拥有过自由。在很久很久以前,远在亨利、科伦等人出现之前,他便与其他所有人一样,被名为“活着”的枷锁栓住了。
不过,夹在两股势力之间的克劳,倒是难得地解放了自我。他始终心向自己的理念,不为外人所动摇。他知道自己的野心太过庞大——救出公会的人、抢夺失落的宝藏、为波叔报仇、抱得美人归……要想全部实现这些目标,他应该做的是把自己敲晕,然后马上做梦才是。
这也是普通人与精英的差距,是理想主义与实用主义的不同。不过克劳至少理解自己的痴心妄想,因此他把这些愿望分门别类,贴上了优先级的标签。
为波叔报仇雪恨,这是他首要、必须做的事,特别是不久前听到科伦那番令人震怒的暴论以后。所以克劳不需要做选择,他现在必须依附于那个开枪打他的混蛋,没办法,他必须这样做。
克劳摇头停止了胡思乱想,舀了一把冰凉的海水,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在面对未知的前途时,他必须时刻保持脑子清醒,绝不能走错一步。
为了完成复仇,他必须接近科伦,又不能让亨利看出异常。这很危险,他见识过亨利·巴斯克的可怕手段,知道自己之所以能侥幸活到现在,纯粹是因为没有跟亨利的敌人有瓜葛。鼠眼死时那惊恐的目光依然刻在他脑海中,而他仅仅只是个全不知情的笨蛋,在无意中协助了亨利的对手而已。
那么,向亨利坦白是否可行呢?克劳不这么认为。一个清晰的事实是,他必须承认科伦大人的实力是如此雄厚:强大的财阀愿意出资相助、训练有素的士兵和雇佣军甘心听命调遣、伦敦公会的斥候和当地人充斥着雨林与山脉的各个角落,没日没夜地进行侦查……克劳毫不怀疑此刻便有人藏在岸边的树丛中,将他的一举一动写在小纸条上,传到海神号那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去。而这,便是内阁大臣科伦的影响力。但凡这些情报中记载克劳心向海盗,那他将永远也没机会再接近仇家了。
然而事情还有转机。科伦大人也并非全能,他面对克劳时太过高傲,莫林则更加得意张狂,也至于泄露了情报还不自知。克劳可以确定,三船帮里有一个十分厉害的内鬼,他一直在向科伦传递情报。而这个家伙与亨利无关,应该是长期潜伏在巴德老爷身边的人。理由很简单,科伦称克劳曾潜入巴德老爷家和伦敦塔。但克劳在沉船湾还有过一次同样失败的潜入,科伦却没有提过此事。这说明,内鬼是跟着淑女号一起行动的。
另外,科伦给克劳的任务,居然仅仅是刺杀银港公会代理龙头老大莱德,这就有些奇怪了。科伦耗费重金打造的巨大战舰“海神号”,难道不是为了搬运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黄金吗?也正是因为对此抱有幻想,科伦才能成功集结到这么多嗅着铜臭而来的人。此时,在寻宝的进程上,亨利已然占据上风,那科伦派克劳潜入危险的敌营,居然只是去刺杀一个无关紧要的乞丐头子?克劳思前想后,觉得或许内鬼已经掌握了宝藏的线索,不需要他再动手,又或许有什么必须刺杀莱德的理由,而这个理由或许与伦敦公会有关。总之,莱德的死一定不是科伦的真实目的——至少不是最终目的。
总而言之,走中间道路,成了克劳无可奈何的选择,既然如此,他便决定先去完成自己的事——把埃里克救出来,这不大可能触怒急于寻宝的亨利,也没有违反科伦的原则。
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降临,在他独自思考的时候,小船已经顺水漂流了好几里。按照莫林的说法,他们很确信亨利的三船帮就藏在附近,只要他能想起几天前他受伤匍匐时爬过的地形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