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能拿他祭天!
燕长玉的嘴被堵着,身体遭到束缚。
不得动弹,也不能说话。
泪水顺着眼眶往下流,悲愤交加的他,看向了大雪的尽头,婢女扶着九公主燕月璃出现。
燕月璃仿若遗世独立谪仙人,超然脱俗的气质,清冷如月。
她淡淡地看着皇兄,平静像波澜不惊的海面,又好似一抔雪。
“呜,呜。”他想要说话,说不了。
“咔嚓。”
元和皇帝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临死的那一刻,燕长玉死死地瞪着燕月璃。
他发红的目光,恨不得化作跗骨之蛆缠绕在燕月璃的身上,生生世世。
鲜血溅在了明黄的龙袍之上。
元和皇帝头戴冠冕,却像是索命的无常。
他垂下眼眸,看着自己身首异处不完整的儿子。
心脏,痛了一下。
“公主……回去吧。”
燕月璃在婢女的搀扶之下转身,背对着血腥离开了沂园。
“公主,牢狱阴森,沂园血腥,公主何必多跑两趟呢。”婢女拧巴难以纾解。
燕月璃轻咳几声,长叹了口气。
她抬手触摸着飘扬的雪,说:“前往牢狱,是想打听虚实,今日是送燕长玉最后一程,日后,要开启新的日子了,多好。”
“我们公主现在愈来愈好了,日后找个好驸马,过着温馨的日子,想想就开心呢。”
“不要驸马,不要温馨。”
燕月璃脚步顿住。
婢女茫然地看向她,“那公主……要什么呢?”
“要这大燕风调雨顺,河清海晏,要这曜日之下,魑魅魍魉都燃为灰烬。”
燕月璃话音才落,便用力地攥着婢女的腕部,脸色隐隐发白渗出了汗珠。
她直视着婢女的眼睛,一字一字道:“我以病弱之躯,熬过那些寒冬酷暑,活到今日,眼见曙光阒然骤降,不是为了找驸马的!”
婢女从未见过这般认真严肃的公主,温婉羸弱的外衣之下,是血肉之躯和意志铸成的钢铁。
大雪还在下。
婢女的内心,深受震撼。
……
沂园,长风细雪,有着淡淡的血腥味。
“沈将军,请——”
陈喜亲自请沈宁去了御书房。
“有劳公公了。”沈宁微笑。
陈喜多看了沈宁一眼。
抛开世俗的万般事不谈,他很喜欢沈宁这个孩子。
他看得出,沈宁是打心底里把他这阉人当正常人来对待的。
但沈宁锋芒毕露,过刚易折。
一心求道的正义之人多半会死在路上,路的尽头大雾起兮则是空无一人。
御书房,一炉龙涎香,一碗安神汤,窗外雪漫青阶,沈宁正襟危坐,等待着姗姗来迟的元和皇帝。
元和皇帝来时,沈宁立即跪地叩见。
“起来吧,听说你受了枯骨掌,那安神汤里加了些清火疗伤的药材,对你多有裨益。”
元和皇帝行至御桌前,看了眼毫无动静的安神汤,“怎么不喝?”
“圣上没来,末将不敢。”
“是吗……?”元和皇帝的指腹摩挲着陈喜递来的茶杯,“朕怎么觉得,普天之下,没有你沈宁沈将军不敢的事?”
沈宁再次跪地。
“沈卿何须一惊一乍,倒无了沈家风骨,喝汤吧。”
元和皇帝狭长的眼睛闪过了精芒,就这样看着沈宁,等待她喝汤,仿若在等她喝一碗砒霜。
“安神汤里还放了鸩毒。”
沈宁端起黄瓷碗时,桌案前便传来了元和皇帝的话。
她抬起眼皮,看向了大燕国主。
元和皇帝不显山不露水地笑,“沈宁啊沈宁,朕一下死了两个儿子,你不得陪葬吗?只要你喝下这碗安神汤,恩怨两清,一笔勾销。”
“皇上。”
沈宁从袖衫里,取出了一封信。
她让陈喜递给了元和皇帝。
信封无题。
元和皇帝的脑海里,有千千万万种的猜测。
悔过之书。
求情之信。
大宗师提笔。
沈国山之字。
但拆开信笺,看到内容,竟是他怎么都想不到的
遗书!
这封信很长,一眼看不完,但字字肺腑。
沈宁微笑着单膝跪地,脊背却挺得很直。
她说:“皇上,沈家沈宁,见了北幽城之死,固然听从圣命斩去了始作俑者的首级,但夙夜难寐,一闭上眼睛就是北幽城的惨烈,而今夙愿已了,只盼亡故,与东墓园的战士们于黄泉路上相聚。
沈家人丁兴旺,死了一个沈宁,还有诸多积极向上的孩子。
沈宁,该死。
陛下,您多保重龙体,沈宁作为臣子,不能为您排忧解难,是沈宁之罪过,为臣不效,活着不如行尸走肉。感谢圣上所赐安神汤,沈宁安神赴黄泉,到了地底也不会过奈何桥,定会为陛下祈祷!”
沈宁眼眶微红,泪珠滴滴分明地往下落。
她笑望着元和皇帝,而后利落地饮下了有着鸩毒的安神汤。
黄瓷碗,一滴不剩。
陈喜过来接过汤碗,心疼地看着这孩子。
“陈喜公公,圣上为国为民,忧思忧虑,还请公公多多关心圣上龙体,沈宁死也值了。”
沈宁把汤碗交给了陈喜。
“我会的。”陈喜忙道。
他回到元和皇帝身侧,欲言又止。
沈宁保持着跪地行礼的姿势。
死,也要死得有臣子之风。
元和皇帝定定地看着沈宁。
沈宁闭上眼睛,是安然又英勇赴死的姿态,等待死亡的来临。
痛苦和死亡俱没来到,却听到了元和皇帝爽朗地笑声。
九五之尊亲自来到她的面前,将她扶起。
她尚未站立,睁开眼睛茫然又诧然地望着元和皇帝。
“小宁,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是朕的肱股之臣,日后江山社稷都得靠你来护,战神之名和麒麟意志还要由你来传承,若是真把你赐死在这御书房,朕岂不是要沦为千古罪人了?”
沈宁眼睛发红,轻吸了吸鼻子,颤抖着唇部想要说话,却发现自己张着嘴用尽力道都发不出什么声音。
元和皇帝扶着她坐下。
陈喜笑着说:“沈将军,圣上喜爱你,哪还会真让你饮鸩毒呢。”
元和皇帝问:“这遗书,何时写的?”
“宫武宴结束。”
“为何要写?”
“宫武宴后,末将回府,被父亲训斥,父亲认为,太子和三皇子再是有错,也轮不到沈宁来斥责。
末将与父亲说了,是皇上您交代的。
父亲不信,认为沈宁是巧言善辩。
末将又说了,若不是皇上交代,皇上哪能任由我处理,父亲便说是圣上仁慈之心,才这般任由我胡闹。”
沈宁泪流不止,目光透着倔强隐现几分委屈地看向元和皇帝。
“沈宁思来想去,便以为是自己会错了圣上的意思,酿造了大错。因而,沈宁写下遗书,原想等过完上元节,找个良辰吉日,在合时宜的时候自刎于东墓园。”
元和皇帝太息了声,复杂地看着沈宁。
他倒是错怪了这孩子。
“小宁,朕有个话想问你。”
“圣上请讲。”
沈宁就要跪下去,被元和皇帝钳制住了肩膀。
“你刚正大义,有战神之风,王侯之气,为何在这件事上,认为误会朕的意思,便要一心赴死,而不是对朕有所怨言?”元和皇帝问道。
“君是君,臣是臣,若臣有半点怨言,那就是罪该万死。自小父亲便于大院教导沈宁何为忠义,何为君臣,君是天,臣如草芥,哪有草芥怨天的?”沈宁耿直道。
元和皇帝龙颜大悦,“赏,重重有赏!”
圣上亲手撕掉了沈宁的遗书。
遗书碎纸如雪,飞扬在君臣之间。
元和皇帝说:“你赤诚之心,难能可贵,朕便告诉你,你没有会错朕的意思,这遗书日后不可再写,大燕不能失去你,便如吕布不可失赤兔,关羽不能失去青龙偃月!”
“臣沈宁,叩谢陛下,陛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元和皇帝朗声笑。
沈宁离开御书房的时候,元和皇帝便赏了好些珍贵之物给沈家。
几车的东西,就由她带回沈家。
一路招摇过市,神采飞扬的,倒是让人摸不清头脑了。
楚皇后在高楼,远远地望着沈宁。
一身缟素,与这冬日里的白,近乎相融。
“皇后,陛下他……”
“帝王之术波谲云诡,正如帝王之心深不可测罢了。”
楚皇后冷笑了声,惨白的脸上流露出阴鸷的神情。
她如枯井爬上人间的厉鬼,死死地瞪着沈宁的背影。
“沈宁,沈家,尔等定要偿还吾儿之命。”
楚皇后低低地笑了两声。
沈宁背对着远处的楚皇后和璀璨掩在白雪下的皇宫。
她看着前方,神情却是愈发的坚毅。
红色的斗篷,随着寒风扬起。
安神汤,不过是君臣博弈。
她知晓安神汤里没有毒。
她若死在宫门,要天下人如何看待元和帝?
更何况,她对元和皇帝来说,还有大用。
就算要死,也绝不会是今日。
元和皇帝只不过想看她心甘情愿地喝下安神汤,而她不仅利落喝下,还为元和皇帝留下遗书,这般思虑周全,正是元和皇帝需要的臣子!
宫门外,沈家和奔雷宗还有子衿武堂的人都没走,皆在大雪里等待她。
“你杨叔包了饺子,回家吃去。”沈国山道。
“好。”
沈宁对着沈国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