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枝一生最佩服自己的，就是她能从蜘蛛网样密密层层盘旋着的城市里，搜索出姑爹家的毅力。

城市的繁华和嘈杂像电影快镜头一样，从云枝眼里一一闪过，她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城市，目光所到之处都是崭新、漂亮的，宽阔的马路、整齐的楼群都像刚刚建成的一样，和兰州比起来，简直就是富人和穷人的关系。高大的“百货大楼”四个大字映入了眼帘时，云枝更来了精神劲，记得以前听姑爹讲过关于百货大楼的许多事，还吃过姑爹从百货大楼买的洋糖、点心，想必姑爹家肯定离这儿不远。看到高大又漂亮的百货大楼门口人流如织，心里又兴奋，又敬仰！

“唉呀！前面的路怎么挖断了？——这一带都在挖沟装暖气，到长城街还要绕一大圈！”红鼻子叹着气停在了“请绕道”的标示牌前。云枝没明白他的意思，心想，绕不绕是你的事，给我说这些干嘛！红鼻子见云枝不说话，提醒她，“这一绕比车站到长城街的路程还要远，你再加一元钱，吃亏的是我，不是你！”

云枝心中一股怒火不可遏制地升起来，又不敢发作，她知道不论吵架还是打架，她都不是红鼻子的对手。红鼻子看见云枝瞪着大眼睛不说话，以为是默许，一脚踩响蹦蹦车，又“咚咚咚”欢快地向前奔去。

敢和红鼻子大声争吵起来，是因为云枝看到眼前一排排整齐的青砖平房里，有信封上姑爹的家，就如狗看见了主人，气势顿长，“说好的一元钱送到长城街的，凭什么半道又涨价？”

红鼻子气得像要蹦起来了，“你难道没有看见那条路挖断了装暖气吗？我又绕了那么一大圈！”

“绕一大圈和我有关系吗？那是你自己对路况不了解造成的，凭什么让我出冤枉钱？” 抛开普通话不顾，云枝变得伶牙利嘴。

“咋了，咋了？”

云枝和红鼻子同时闭了嘴，寻找声音的发源地，80栋5号的大红门开了，走出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冲他们责问。云枝定睛一看，是姑爹！

看见姑爹，她感觉仿佛一下回到了人的世界，心一热，眼泪立即在眼眶里开始打起圈来，她和着颤音叫了一声“姑爹”！

被云枝叫做姑爹的那个人眼梢瞟一眼她，本想说，“又是写信又是发电报的，说要来，还真来了？！”似乎觉得这话恰好暴露了自己知道她要来的嫌疑，忙拐弯说，“我听着声音熟悉得很，还真是你啊？！”

云枝没有听出姑爹话里的含义，也顾不上想别的，把她和红鼻子谈话的内容详细讲了一遍，猜想姑爹一定要训斥红鼻子，为自己伸冤。正幸灾乐祸地看着红鼻子，谁料姑爹手一摆，嫌弃地说，“好了，好了！从秦安到嘉峪关要花半百元，你舍得浪费了，竟然因为一块钱和出力气挣钱的人吵架！坐公交车才两毛钱，能把你送到家门口吗？”说着姑爹自己掏出五毛钱，打发了红鼻子。

被姑爹的慷慨和责备杀了气陷，云枝乖乖闭了嘴。一扭头发现姑爹已经自顾自迈进了门槛，她赶快尾随姑爹进了80栋5号的大红铁门，一下感觉像进了迷宫，左拐右拐地又通过一条走廊，路过几个门，看见一个门里有锅碗瓢盆，她知道那一定是厨房，最后到了后来她才知道叫做客厅的地方。客厅里的茶几、沙发、彩色电视，都是她在小说里知道的名词，第一次见了实物，心里为自己长了见识小小自豪了一下。云枝刚准备把手里的父亲用了三十年的军用帆布提包放茶几上，猛然发现提包经过一路颠簸，已不是它本来的样子了。真没想到在家里父亲专用的最能拿出手的，最体面的洋包，到了城市，竟丑陋不堪了。她立即觉得应该放在地上，但又想起里面母亲装了腊肉和油饼，吃的东西就不应该放地上。又改变主意要放茶几上。

“放，放地下，那么多的土！”姑爹抬手一指地下说。

听出姑爹话里有嫌弃的意思，云枝立即觉得帆布提包比刚才更丑陋了，恰如灰头土面的自己，从天而降的自卑感使她感到更加灰头土面了。

“你先缓着，你姑妈不舒服在那屋正睡觉呢，一会起来了给你做饭吃。”姑爹大概看到了云枝脸色的变化，话锋一转说，“我要去旧货市场，把拆下来的那些不用的火炉子卖了，和几个老乡商量好的，人家等我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