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师尊请罪，师尊说他是无心之过无需惩戒。可他却说纵使师长不怪罪，同门不抱怨，可自己的心中怎么过意的去？心魔不除，大道总归是虚妄。

于是他便在真武殿外搭了一个竹庐把自己关了起来，这一关就是整整一甲子。

等到他破庐而出的那一天，满头霜发、须长及地，道行虽然更加深湛，天年却已将近。

这一关他终究没能迈过去，让满观同门尽皆叹息。

破关的当日，竺祖师在竹庐之外踏罡舞剑，吟啸狂歌。

青石地面上被他踩出了许多深深的脚印，到最后青衫犹振，啸声未绝，人却已经盍然而逝……”

“这不只是一座道观呐，这是近千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笔笔的人生。

每个人心底的故事都可以写成一本书，曲折跌宕处不亚于最好的作家笔下的小说。

这里的砖瓦墙柱若是会讲话，定也能给你讲出一千零一夜都讲不完的悲欢离合。”

前头走到了丁卯一十七号书架，孙仙梁的嘴和脚步都停了下来。眼睛在满架书册上一扫，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一本。

他伸出手指一勾，马上就有一片尺许大小的迷你白云飘来，托着那本书送到了他的面前。

孙仙梁双手捧着那本书，如见老友。

“这一本《葛稚川金本万灵论》当年是九师妹的最爱。她每日定会有一两个时辰捧在手中研读不休。

奈何观中有规矩，借出图书十日内必还且不可连续再借。

因此我和九师妹商量好，我们两个轮流来借，她还我借、我还她再借，霸占了这本书许多年。”

静眺凑过去看，就见那书的扉页之上附着一枚借签，孙仙梁与谢仙茵的名字交相出现，占满了整个借签。

再往里翻，书中还夹着一张张的旧纸片。上面的字迹有的潦草、大多却是娟秀的小楷，写的全是研读此书的体会。

“这一次怎么隔了这么久？”那片小小的白云上慢慢浮现出了五官，此时懒洋洋的开口讲话，听语气还颇为不满。

“而且竟然是你来借书，这一次不是该轮到谢丫头了么？”

“谢丫头……她没啦！”

孙仙梁轻轻一躬，头颅微微低下。“现在晚辈忝居观主一职，想要借阅此书，不知可否？”

那片白云满脸的不以为然——“虽说有不许连续借阅的规矩，可眼下你是观里管事儿的，自然是你说了算。

不过小孙我可得说说你，那么好的谢丫头，你怎么就舍得把她给弄没了呢？

我记得当年她最擅长屏息敛气之术，施术时真能做到一丝一毫真元都不外露，连老观主都赞她是数百年来隐匿之术第一。

你再仔细找找看，没准儿她是藏在什么地方了？你这么久都不去找她，她该有多伤心？”

孙仙梁微微一笑道——“前辈说得极是，此间俗务将了，晚辈这就两天就要去找谢师妹了。

这本书正是要拿去跟师妹一起看，所以想要多借些时日。”

“不妨不妨，但借不妨！”那片白云笑呵呵的说道：

“就是别再往书里夹乱夹纸条了，诸如什么师妹，惊闻你今天因病没来听观主讲经，我十分担心，想起上月和上上月这个时候你也生了病，师兄就更担心了。你要好好打坐练气，把身体保养好”之类的蹩脚情话。

夜半无人的时候，这本《葛稚川金本万灵论》经常念给我们听，每每笑喷整座三清阁。”

说到此处，笑声又从四面八方响起。

每个书架之上，云气与光华之间，一本本在寂寞中煎熬了许多数月，在云气中开启了灵识的书册放声大笑起来。

最后连孙仙梁怀中的那一本都吃吃而笑，把老道士的道袍震的一鼓一鼓的。

笑声回荡在殿堂中，如雷鸣阵阵，滚滚不绝。

孙仙梁也大笑着，在笑声中施礼告辞，在笑声中转身离去。

蟠龙香炉中的香灰猛地向上飞扬而起，灰烟弥漫中，孙仙梁拉着静眺轻飘飘的落地。

孙仙梁将手放在香炉上，一边施术一边微笑道——“外人见咱们把这个永乐年间的老香炉随随便便放在院子里，个个赞叹不已。可他们哪里知晓这香炉真正的来历。”

“当年燕王朱棣修建京师城的时候，幽州苦海之中居住着一家龙族，他们担心家园被占，于是跟负责修城的姚广孝处处作对。

后来到底是姚前辈技高一筹，施术将老龙和龙女俱都镇压。老龙被关在了北新桥，龙女却被镇压在了潭柘寺，剩余的龙族则被赶到了玉泉山。

待到了万历年间，缓过劲儿来的龙族纠集了一帮族内高手，十六雄九雌二十五条成年龙族气势汹汹的杀上门来，扬言要火烧潭柘寺，水淹京师城。

而那时姚广孝早已圆寂，城中其他门派无人敢出这个头，对抗龙族的重任就落在了我白云观的身上。”

“明朝那会儿咱们那么厉害呐！”

静眺想到当年观里居然能独斗二十五条龙，心里的震惊真是无以复加。

“倒也不是说前辈们有多厉害，只不过那会儿咱们吧……人多。”

孙仙梁苦笑一声，想想当初再看看眼下，心里满是凄凉。

“当年全真教以我龙门派为首，兼有马祖师的遇仙派，谭祖师的南无派，刘祖师的随山派，王祖师的嵛山派，郝祖师的华山派以及孙祖师的清静派。

此外还有少阳、正阳、纯阳等支派，真可谓高道如云。

单是为了对付这十五条龙，观中当时就汇集了各派一百余名高手，结成混元大阵，与龙族激斗了一天一夜。”

“龙族确实难以对付，只不过咱们也不是吃素的。

要不是前辈们本着息事宁人之心，只怕那一战之后，京师周边的龙就要被杀断了根。

到最后群龙眼见无法取胜，只好被迫签订了城下之盟，而这个香炉就是当年盟誓的见证”

说话间，那香炉上的五条蟠龙被孙仙梁法力催动，赫然发出一声只有师徒二人才能听到的龙吟。虬爪飞扬怒目圆睁，缓缓的在香炉壁上游动起来。

先是顺时针，是逆时针，如此交替往复多次，等到最终停下来时，五条龙俱都复位。但是若仔细观瞧，就能发现每一条的位置都与之前有了细微的差别。

“五条真龙加上三十六位擅长水火二系道术的前辈共同铸炼这座香炉，其防御堪称坚不可摧，用来作为云中之城的大门最合适不过。

眼下我把云中之城上了锁，除非是我亲自出手，否则即便是真仙降世，不花上一顿饭的时间也解不开。

话说天上的真仙又有哪个会无聊到帮人来做开锁的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