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胡老三第一句竟问了这么个问题——
“两位,您说这人有贵贱之分吗?”
半夏一愣,心想这扯得也太远了些。不过既然已经坐下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
“天生万灵平等,自然是人无贵贱。”
“不对!”胡老三大声的喊了起来,即使在棺材外面,都能听到他奋力摇头的声音。
“你说的不对,人怎么会没有贵贱?人怎么会没有贵贱?”
“六十多年前的大饥荒,一口气没顶过去的死了多少人?营养不良百病横生又放倒多少人?孩子娘没有奶水,奶娃娃落地就死的又有多少?
夭折的孩子不能进祖坟,谁家地里没埋过几个死孩子?那时节你们城里人靠着国家供应,总能混个不饥不饱。
我们这些乡下人,明明是荒年还要缴粮,到最后一把糙米就是一条命,你说我们的命贱不贱?”
“夷陵挨着长江,洪家垸又是首当其冲的挡在江道上。你们城里人,只要是个小康之家,就能时不时的喝点小酒吃点江鲜,踏青赏景卖弄风雅。我们就只能顶风冒雨往来江上,没日没夜的打鱼。
洪水来的时候,城里自然是严防死守,可第一个淹的就是我们洪家垸。27年大水,44年大水,48年大水,56年又大水,年年盖房年年泡塌。
一到汛期,大家连个安生觉都不敢睡,家里有点值钱的玩意全都绑在身上,有点风吹草动光着腚就逃到了屋外。就这也不一定能在洪水中保住一条命,你说我们的命贱不贱?”
“我大哥死在洪水里啦,他就比我们跑晚了两步,那大水一冲连泥带沙,再好的水性也是白搭。
他在水里胡乱挥了挥手臂就沉了下去,那会儿我年纪还小,还抬着脑袋问自己的娘,说哥啥时候再浮上来,换来的是我娘搂着我和二哥放声痛哭。
我二哥十五岁就被拉了壮丁,国民党的长官带着卫兵和保长闯进家里。我娘多刚强一人,扑通一下就给他们跪下啦,当牛做马的话都说出来了,换来的是脸上一个大靴子印。
两指粗的麻绳就把我二哥给捆走了,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跟我娘没生过这个孩子一样。你们经历过这个吗?你说我们的命贱不贱。”
“三十年前我带着村里的子弟外出打工,在厂子里干活的时候没日没夜的加班赶订单。有个侄子实在困得不行,一个小盹打下去,整条胳膊就被机器给切断啦,血那个喷呐人那个嚎。
我们听人说只要断的时间还短,到了大医院没准儿还能接上,就背着他一路跑到了省城最大的医院。
谁知道一问大夫,说接条胳膊最少也得两万,那会儿我们一个月才挣多少?
我那侄子二话不说把胳膊往地上一扔,转身自己就出了医院,从此后好好一个后生就成了残废,你说我们的命贱不贱?”
“都是天生地养一样的人呐,凭什么你们就能活的轻轻松松,凭什么我们就得在泥水里挣命?
因为你们投胎投的好,我们投胎投的孬?”
“我们也要吃肉吃鱼,我们也要喝酒听戏。我们也要自己的孩子上好学校,我们出门也想穿的体体面面的,我们也想走在人前昂首挺胸。”
“可你们想让我们干嘛?老老实实的继续种地?维持着你们所谓大好环境,好让你们优哉游哉旅游的时候呼吸的是清爽的空气,看见的是清澈见底的江水,顺便再感叹一下江边这些村民的淳朴和贫穷?
对不起,虽然我们命很贱,但是我们真的没有那么贱。”
“我不是这意思!”半夏小声的辩解着。
“你就是这意思!”胡老三腾的从棺材里跳了起来,指着半夏的鼻子大喝。
“我们确实把江里的鱼都快捞绝了,我们开厂子确实有污染,可这能怪我们吗?”胡老三站在棺材里,满脸都是愤懑。
“往前推个五十年,中国才多少人?眼下中国有多少人?以前有几家人能吃的起鱼吃得起肉,现在谁家一天三顿能没有荤腥?
这长江里的鱼要是没人吃,我们死命捞他干嘛?我们一年才能吃几条?
以前一件衣服能穿一季,现在小姑娘你一年买多少件衣服?手机多久换一回?出门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多还是坐车的时候多?
你们都想过富足丰饶的生活,还想少花点钱。我们就得拼命的把成本往低处压,我要是不生产,有的是别人抢着生产。
你满世界搜罗搜罗,有没有厂子能在不污染的情况下把产品价格定的这么低?你说谁是污染源,我说你们这些城里人才是最大的污染源,就少猫哭耗子假惺惺了吧!”
方弃和半夏被他数落的抬不起头来,没坚持多一会就抱头鼠窜,只留下胡老三一个人躺在棺材里头愤愤不平。生了一会儿闷气之后,就此沉沉睡去。
胡老三昨晚在江上,白天又在应付一帮声讨他的村民和学生,身体疲惫至极。
这一睡就是大半个白天,等到再一睁眼时,才发现天色已晚,屋外已经是黑漆漆一片。
觉得自己肚子里那泡尿有点要憋不住,胡老三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边走边解裤带。
走到门外墙根处,一泡尿滋的水花四溅,真是舒爽无比。
“房子老啦,你再这么滋下去山墙都要塌啦!”背后有个非常熟悉的人说了一句非常熟悉的话。
胡老三下意识的笑了起来,也回了一句自己曾挂在嘴边的话——“房子塌了算逑,露着天也能睡你。”
猛然间,他转过身来,眼睛瞪大,裤子掉到了脚边。
篱笆墙外,白露曦垂手而立,清清瘦瘦的站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