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曾经一个人支撑起来的研究院,曾经和她共事过的人也全部不见了,里面的人换了很多轮了吧,藏书室里那些有她签名的图纸大约也都付之一炬,曾经密切和她接触过的人,除了骑士之外,只有那个还在期待着学生带着更加惊艳的作品和他重逢的老先生——骑士惊觉,女人最后留给老师的那句话,不仅是谎言,还是保护。
她真的十分聪慧,这么多年过去,骑士都毫不动摇地认为,凯瑟琳·萨沃伊是他见过的最聪明、最有才华的人。
她挣脱了魔法天赋的束缚,创造了一片新的天地,如果她还活着,她也许能创造更多、更惊人的奇迹,但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年纪轻轻地、无人过问地死去了。
骑士经历过无数人的死亡,也主导过不少人的死亡,他很早就不再为那些仓促而无从预计的离别落泪,也不为自己手上沾着的鲜血感到悔恨或者愧疚,这一次,他也只是看着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精细的图纸,对询问该怎么处理它们的护卫说道:“把它们留在这里吧。”
“这都是陛下的财产,如果少了,你们就需要用人头来填。”他语气淡然地说道,然后关上了那扇门,“这里的一切都维持原样,你们只需要每天巡逻,任何生人闯入立刻抓捕,如果反抗激烈,可以先就地杀死,之后再禀报。”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忆这些事,在斯诺怀特侯爵带走那个女孩后,他终于从这个漫长的秘密中解脱了,比起那些功绩和荣耀,这些幽深而苦涩的秘密就像是一件华丽衣服翻过来后落渣的蛀痕。
骑士发现自己回忆不起凯瑟琳·萨沃伊后来恢复的美丽容颜,第一眼看到长大的莉莉安娜·斯诺怀特时,他为女孩的美貌和她与母亲迥然不同的气质感到惊异。
他大概就是是洛奇·库尔科斯口中的平庸之人,他印象里的女人一直都满脸黑斑,安静而顺默,如同她卧室窗外的那些爬藤,没有惊艳四方的花朵,却拥有爬满整个屋墙的能力。他不清楚女人参与了多少首都魔法辅助装置的设计,但他知道,在她死后多年,首都的那些精巧无比的装置都没有出过大问题。
她甚至没有对他说一句“请你以后帮忙保护我的孩子”。骑士知道,如果她说了,那时的自己会答应,也会对那个女孩更上心。在萨沃伊死去后很长一段时间,骑士甚至刻意让自己远离她女儿的消息,他不想去面对想到女人已经不再存活于世时心中的隐痛,那就像沉重坚硬的盔甲不得不存在的间隙一样,让他感到不安全。
但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骑士都在努力让她的孩子得到公主的名号,但有时候骑士也迷惘,他觉得女人其实并不在乎这些。骑士总感觉,除了那些装置,那个孩子,还有她的老师,无论是皇帝还是骑士自己,任何的虚名和荣耀,其实都没有在她生命里留下什么痕迹。
“你的错误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让我的手不听使唤,你蓬松的长发涨满了我的眼帘,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艳的面颊让我的这匹马儿倾倒,竟忘记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严……”【注1】
“我不明白,小姐。”凯特打断了拿着香水瓶和她讲故事的莉莉安娜,小姐今天回来得晚了,不想做其他事,干脆讲故事,这让凯特很开心,因为她发现自己拿起羽毛笔就脑袋空空,小姐的脑袋里却有那么多故事。
“不明白什么?”莉莉安娜问道。
“这个骑马的男人明明是自己被路边采药的女人吸引了,却要说这是女人犯了错误,如果他目不斜视一心要回家,又怎么会看到路边有个美貌的女人?”
“其实这个故事里,这个男人就是女人的丈夫。”莉莉安娜剧透道,她歪歪脑袋,“但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真的吗?”凯特眉开眼笑。
“真的。”莉莉安娜伸出手,摸了摸凯特的头发,“故事都是来自于生活,我们的生活是很复杂的,在不同人的眼里也许就是完全不同的模样,我一直都认为,我们很难去定义哪个视角是‘正确的’,这带给了世界诸多争执。”
“而笔,笔是一个神奇的东西,你拿起笔,就成为了一张纸上的神明,你知道纸上那个世界的所有来龙去脉,如果你愿意,又有足够的能力,你甚至能把那个世界所有人眼中的同一件事都写一遍——当然,没有人会那么做,作为初学者,选一个视角就足够了。”
“但如果这是一个很新鲜的视角,很少有人写过的视角,当你把它带到阅读你故事的人面前时,你就是在邀请他们观看一个崭新的、他们从来没有领略过的世界,引发他们思考他们从前也许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这多激动人心啊。”
“我,我没有想过那么伟大的事。”凯特被莉莉安娜的话吓结巴了,拿起笔就成为了神——那光是首都就有多少个神!
“伟大起于微末,亲爱的,不要低估自己的力量,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你选择拿起笔,那这只羽毛笔未来就会是你的工具,你的武器。”莉莉安娜伸出手揽过凯特的肩膀,“你想到什么,就把它写出来,比如今天,你刚刚和我说的那句话,就可以作为一个故事的开头,是不是?”
“‘女人大声地对那个男人说,你如果一心都在自己三年未见的妻子身上,为何又要流连我的容颜,我的美貌没有任何罪过,你此刻的停留也绝不是我的错误!’,我觉得这句话挺好。也许有人会不认同这个观点,但这有什么关系,你才是写这个故事的人,不是吗?”
注1:改写自《大明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