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九年八月,山东德州。
眼下已立过了秋,可天气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接连几场大雨都是旋下旋停。晴时,依旧焰腾腾一轮白日,晒得地皮起卷儿。新修的柏油马路大驿道像热锅里刚煎出来的饼,踩上去软软的,腻腻的,一脚踏上去便起白烟儿,焦热滚烫,灼得人心里发紧。
德州府衙状坐落在城北运河岸边,离州衙一箭之地便是码头,寻常这里本是极热闹的去处,但此刻午后未末时分,栉比鳞次的店肆房舍虽然都开着,街上却极少行人。靠码头东边蔡家老店里,店老板蔡茂和四五个伙计袒胸露腹地坐在门面里吃茶打扇摆龙门阵。
“哎,你们听说没有?”一个年轻的伙计一手挥着把大蒲扇,另一手搓着瘦骨嶙峋的前胸,把一条条黑腻腻的汗灰捏在手里摆弄着,口中说道:“前个临邑来了位客官,俺和他唠嗑时,他说了这么件怪事。说临邑年初正月里突发命案:衙门差役找到一具死状很惨的尸体,其身上被砍了五刀,而且刀刀致命!“
呷了口茶,吐掉嘴角的茶梗。这家伙咂巴一下嘴,继续说道:”你说最后怎么着,临邑的知县竟然直接说是自杀,然后上报了……你说好笑不好笑,这人还能自己把自己砍死,还刀刀致命……我呸!俺都看得出有猫腻。这狗官……难不成是个傻子吗?”说着,不屑的啐了一口。
一直半躺在竹凉椅上闭目摇扇的老板蔡茂听得扑哧一笑,嘲讽说道:“狗日的三德子,你这二傻子还真是少见多怪。这县令肯定不会比你傻,如果没有好处,或者利益攸关,他能这么判?我看啊,八成是这狗官得了大好处。不过呀!这家伙肯定是读书读傻了,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西瓜,哼哼,还以为能够瞒天过海,这官儿怕是做不长喽……“
三德子打断老板,说道:“掌柜的,您可就说错了,这狗官嘛事没有!前面您猜得对,这种审理结果自然不可能通过!自杀的人把自己砍五刀而且还刀刀致命,傻子都不会信。刑部直接打回去要求重审,嘿嘿,结果俺们德州府大老爷审理完了之后,愣是还说这是自杀,继续上报,刑部自然没啥好说的,继续表示审理不通,打回!这一来二去,大半年都过去了。您瞅瞅,这叫嘛事?老百姓一看就知道是官官相护,这找谁说理去?天下乌鸦一般黑呀!”
“你瞎说啥?”坐在门口晾风的张五哥用扇子拍了三德子脑门一下,瞪眼斥道:“三德子,不知道别瞎咧咧,不知道祸从口出吗?管好自己的臭嘴,别给自己招祸,你还有老娘要你赡养呢!我告诉你。这案子俺也听了一耳朵,早特么不是新闻了,哼哼,有人告了御状,这案捅破了天,钦差大人都下来了,你们猜怎么着……”
张老五这番话,勾起了大家的兴趣,纷纷看向他。蔡老板也从躺椅上坐了起来。他人太胖。浑身肉儿打颤儿,半晌才坐起身来,用手抚着厚得叠起的肚皮,喘着气不耐烦地催促道:“张老五,大伙知道你哥在衙门里当差,消息灵通。行了,你也别吊大家胃口了!这是有这么大的本事,咋就能捅破了天呢?闲来无事,说出来,让大伙乐呵乐呵。”
几个人听了齐齐点点头,眼睛都瞅向洪五哥,等他说下去。说起来也有意思,随着这些年的经济发展,老百姓日子好过多了,眼界也开阔了很多。这不,闲来无事,小老百姓也喜欢打听一下朝堂里的事。话说年初最热门的话题就是正德皇帝南征,那可是热议了好久,尤其是前线捷报频传,很是让老百姓开心了一阵子。说实话,最近这日子太过平静了,热点新闻实在太少。听到这起奇案,连开旅店的蔡老板也不免来了兴趣。
张五哥端起大茶壶大大喝了一口水,粗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这说来话长了,俺听我哥说,那受害人在临邑开了个铅矿,他是登州来的富商,这家伙的婆娘不是省油的灯,自己的男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她哪里咽得下这口气,直接跑去京城告状,要替他男人讨回公道。嘿嘿,这婆娘到了京师后,没去大理寺,直接去了齐王门前跪着,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众人齐齐问道。
张五哥故作神秘的说道:“这娘们运气好,没等到齐王,竟然遇到了皇太子。呵呵,想不到吧,别看皇太子才八岁,那可是天生贵胄。他拿起状子,一瞅就看出了这案子里的猫腻,二话不说,直接就带人去了大理寺,你们说说看,这不是捅破了天,是什么?”
“嗤”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店老板蔡茂感慨的说道:“啧啧,原来那死鬼是登州人,来头这么大。怪不得有底气。众所周知,齐王可是个护短的主,皇太子又是他老人家的亲生儿子。这下子山东的官儿们,怕是要倒大霉了!“
说到这,他又羡慕的说道:”听人说前几年,有几个登莱海商在汶莱国被当地土著抢了船,还伤了人命。齐王知道后,一声令下,吕宋驻扎的海军直接找上了门,听说把那个假扮海盗的土著渔村直接给屠了,愣是一个活口都没留!呵呵,可见这位大王的杀心好大……不过,这也是齐王治下老百姓的福气呀!大家也见过那帮人,走到哪里都鼻孔朝天,愣没怕过谁。说实话,还真是不服不行啊!可惜如今想成齐王封地领民不太容易咯,现在想移民登莱真的好难啊!”
“是啊,是啊!”
众人纷纷点头,嗟叹不已。
“大伙也别沮丧。呵呵,各人有各人的命,这也是登莱百姓的造化,羡慕不来的!不过现在好了,皇上圣明让齐王摄政,这天底下迟早会和登莱一样,你们说说看,现在日子不就好了很多吗?”蔡茂笑着说道,说着吩咐三德子,“三德子,去,把后院井里冰的西瓜取一个,今儿这天热得邪门,料想这时候也没有客人来投宿,大伙儿正好吃西瓜解暑。”三德子喜得一跳老高,一溜烟儿去了。
几个人破瓜大嚼,舔嘴咂舌,满口满肚皮淌瓜水、贴瓜子儿。正自得意,后院侧门吱呀一响,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书生,四方脸小眼睛,面皮倒也白净。头上的发髻和鬓角梳得一丝不乱,用条灰色的文士巾随便扎上。大热天儿的,这人还穿着件靛青葛纱袍,腰间系一条玄色带子,显得精干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是此人不苟言笑,板着张死人脸,让人不敢亲近,怎么瞧怎么不舒服。
蔡老板见他出来,呵呵笑着起身,打着瓜嗝,让道:“诶呦,是骆先生啊!这大中午,狗伸舌头的时辰,屋里多凉快呐!您穿这么齐整要出门?来来来……吃瓜吃瓜……井水冰了的,森凉,又沙又甜,吃一块再去!”
“多谢!不用麻烦,”这骆先生难得笑了笑,只不过那笑比哭还难看,只听他说道,“我还有事,掌柜的,跟你说个事,我那屋里的墨使完了,你有空帮忙买两锭回来,算在俺的房租上。”
“您放心!骆先生,这事包在小的身上,一会儿帮您办的妥妥帖帖。保证您满意!”蔡老板笑眯眯答道。
两人正说着,侧门那边又一个人探身叫道:“骆大……哥!别走,你休想撇下我。等等俺,俺换双鞋子,和你一起出去。”
骆先生回身大声道:“俞大郎,要去你就快点!没事换什么鞋子,磨磨蹭蹭的真耽误事,早说让你别跟着。“
“来了,来了。”不一会,只见里面闪出一位身材粗壮的少年,作书童打扮,嘴里面还絮絮叨叨,“骆大哥呀,这些天都跑了上百里山路,鞋子都磨破了几双。你也不想想这新鞋子哪有不打脚的,我告诉你,昨个我的脚上都打出了血泡。今天我这脚啊又要遭罪,喂,跟你说话呢,怎么这么没有礼貌?老臭着一张脸……”
看着这两人一前一后离去,蔡老板和几个店伙计不禁面面相觑:今天算是开了眼,瞧瞧这二位,这书生和那少年,主人不像主人,书童不像书童,一个沉默寡言,一个就是个话唠。说起话来,这小书童的调门比那书生还要高。怎么吵着都觉得别扭!
“掌柜的,小心伺候着点。依我看啊,这骆先生恐怕是个官!那少年也不简单。”张五哥突然冒出一句,见众人瞠目望着自己,又含蓄地说道,“听我哥说,刚才说的那案子,大理寺已经接了,听说已经有眉目了,我只听说那县令下了狱,好像这起谋杀案已经惊动了锦衣卫和廉政公署。你们刚刚有没有注意到,那位骆先生,虽然穿得普通,可腰上扎的却是一条官带……只怕是哪个衙门下来查案子的。嘿嘿!看这架势,恐怕是廉……”
“老五,噤声!”蔡老板立刻制止,“小心走漏了风声,你要是耽误了人家的事,你哥也救不了你……”
张五哥醒悟过来,赶紧嘱咐大家:“掌柜的说的对,大伙儿把嘴巴都闭严实了,千万别出去瞎咧咧。这事我们这帮小老百姓掺和不起,都散了吧。”
他刚才也被自己的分析吓了一跳,赶紧闭嘴,听到蔡老板的话,拱拱手讪讪一笑。众人也心领神会,赶紧转移了话题。恰好这时有辆马车进了大院,谢天谢地,总算是来了客人!
众人嘘了一口气,赶紧忙乱起来,有的上前接待客人,有的取瓜待客,还有两个小伙计拾掇方才吃过的瓜皮,赶苍蝇抹桌子扫地。
……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话说这张五哥眼睛还真毒,一眼就识破了骆先生的身份。这骆先生就是廉政公署中大名鼎鼎的骆文,官不大,可名声在外。
骆文这次是专门为临邑县的这桩杀人案而来的,按说这刑事案件轮不到他管,但他看了卷宗以后,觉得这案子不对劲,反复看了几遍后,总觉得后面有双黑手,在误导着这件案子的调查,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这件案子其实并不复杂。话说受害人那天跪在齐王府门前,恰巧遇到这些天住在王府的皇太子出门。朱载康年纪虽小,但看到这个案子大怒,直接说了一句:“岂有身中五刀自毙者?这帮狗官,欲将吾父皇比晋惠乎?”
这话的意思是,哪有被砍了五刀还是自杀身亡的,是你傻还是我傻?你们这帮狗官!你当我爹正德皇帝是白痴吗?话说这晋惠帝是中国历史上喊出“何不食肉糜”的著名白痴,能不让人生气吗?
朱载康接了状纸回到宫里,愤愤不平的大宝报告齐王后,朱厚炜刚开始还没太在意,只是直接派了钦差去彻查!钦差很干脆的查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这个案子其实一点也不复杂,据说,凶手是知县老婆的侄子,所以他有意包庇,但这个知县似乎有些蠢,竟然用这么个奇葩的方式来包庇,明眼人都能看出是有漏洞!
结果自然不用说,真凶被正法,而那愚蠢的“临邑知县”呢?自然也被法办了!不过蠢到这个程度,竟然还能做到知县,这也确实令人无语。本来这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但正是这种令人无语的细节,让骆文从中看出了端倪。
这么一件简单的案子,怎么可能来来回回四五趟都定不了案。而且他最奇怪的是,德州知府、大理寺卿都在有意遮掩什么,案子的漏洞人人视而不见,仅仅只是把案子打回。这一举动,实在耐人寻味。按说一个小小的县令,应该没有这么大的能耐吧。
尤其是大理寺,按规定案子被连续驳回的话,那就属于“疑难案子”了,是要转给大理寺(相当于后世最高法院)负责的。可大理寺的大大小小官员却如同一个个都瞎了眼,对这件明显错漏的案子视而不见。如果这里面没有猫腻,打死骆文都不信!
因此,骆文就像闻到了血腥味的狼盯上了这件案子,他特意请示了齐王,指出案件中的种种疑点。朱厚炜听了以后,也觉得这件案子有些蹊跷,便同意廉政公署设专案组继续秘密追查,并直接任命骆文为本案的主管,这才有了今天的这一幕。
至于这个少年,那可就来历不凡了。此人名叫俞大猷,晋江(福建泉州)人,1503年出生,今年才十五岁,别看他年纪小,早已经是一名从六品的千户军官了。他是齐王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生中挑选出来陪伴太子的贴身侍卫,俞大猷年纪虽小,武艺在军事学院里可是第一高手,这两年,各大军校举办的散打擂台赛中,这家伙连战连胜,就没有败过一场。
俞大猷年幼时家里虽然屡告贫乏,但他却意气自如。父亲病逝后,俞大猷放弃学业,继承了百户的世袭职务。恰逢正德六年福建进行军改,年仅十一岁俞大猷由于年纪太小,被免去了官职,只保留官职俸禄,送到了登莱少年军校学习,成年后再授予官职。
谁也没想到这家伙挺能耐的,三个月后,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皇家军事学院。冲龄少年以状元的成绩考入帝国最高的军事院校,当时就引起了京城轰动,老百姓看到这小小少年如此厉害,都说他是天上的将星下凡。
这么大的新闻,自然而然也传到了齐王的耳朵里。朱厚炜一看名字就乐了。俞大猷,这不熟人嘛!果然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管时空如何改变,有能力的人总会脱颖而出。从此后,齐王非常关注他的成长,等于是在他那里备了案。
皇家军事学院的教育长赵本学也很喜欢这位少年,破格收他为关门弟子。原来的时空,赵本学也是俞大猷的老师,专门传授他兵法。而在这个时空,机缘巧合下,师徒两人又走到了一起,这不得不说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今年六月,俞大猷刚毕业,就被朱厚炜点名要了过来,杞他安排在太子身边当亲卫首领,过些日子状还要组建新的东宫六率,俞大猷肯定会成为东宫六率的军官,甚至可能是统领。可以预料这小子将来前途无量,所以在北京的官场上,没有人敢小觑他。一般的官员见到他,都要客客气气的。
这次他跟着骆文过来,也是受了太子的指派。朱载康看过卷宗后,也觉得这件案子很蹊跷,少年人本身好奇心就强,朱载康便想自己微服私访,亲自去查个水落石出。不过他今年刚满八岁,齐王朱厚炜肯定不会让他胡来。第一次打了他的屁股。可是,大宝思来想去,还是不想放弃,自己不能去,那就把自己最信赖的俞大猷派过来,跟着骆文一起办案。
说来也搞笑,骆文虽然比俞大猷大九岁,但官职级别却比俞大猷低了两级,现在可不讲宄文贵武贱了,谁敢这样?齐王就会扒掉谁的官服。所以现在文官都收敛了很多,没人敢犯这个禁忌。
从六品对正八品,俞大猷在骆文面前那就是上级领导。而且让骆文头痛的是,俞大猷还是个话唠,整日里说个没完。骆文自己恰恰相反,是个闷葫芦,长官问话,你不可能一句不答吧,即使在迂腐的官僚也做不到这一点,起码的礼貌总还是要讲的。何况这骆文并不傻,他只是性格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