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如此羞辱你,你如何忍得?”
“人只要认命,就很好忍的,夫子。”
夫子痛心疾首地问我:“伏鹤,你说自己认命时,当真一点不难过吗?你真的甘心吗?”
他转身离去,只剩下呆在原地的我。
是啊,伏鹤。
你当真一点不难过吗?当真甘心吗?
可是很快,我又释然了。
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这世道没有给我们这些寒门子弟第二条路走,我会是伏猫、伏猪、伏鼠,但一定不会是伏鹤。
那天回家后,我再也做不到强颜欢笑了,我哭着问我阿爹,为什么要给我起这种我配不上的名字。
我希望他能告诉我,给我起这个名字不过是因为喜欢鹤这种好看的飞禽,而不是对我寄予厚望。
可阿爹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默默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麦子,苦笑。
他从一个穷秀才,到一个贫农——大概他也被现实捶弯了腰,意识到曾经的梦想万分愚蠢。
更愚蠢的是,他将这种痴人说梦又寄托了自己儿子身上。
我开始讨厌自己的名字。
...
夫子的善意解围并没有为我挡去嘲笑,从那天起,我在书院中有了许多外号。
自认为不是一个人的我,面对他们的欺压总是表现得很温顺,像一只不会反抗也不会叫出声的狗,久而久之他们觉得没趣味,就渐渐地不再在我身上找乐子。
但我还是有一点点自尊心的,所以我会尽力避免与他们相遇,洒扫的时间也尽量集中在他们上课时。
透过窗户,我听到过许多圣人道理,但我心中是不屑的——那些道理从来都不涉及一只蝼蚁的悲哀存亡,而是广大空泛的众生。
众生?什么是众生?出生于高门士族的人才是人,才是众生。
直到有一天,我在窗外听到了振聋发聩的《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不明所以,但是对此感到好奇,抱着扫帚趴在窗边听。
有个小公子举手问道:“夫子,这是什么意思?”
夫子解释了很长一串,我没有记住那些文绉绉的话...我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夫子说:“意思是,让这世道变好,大家都能当人。”
他话音刚落,学堂中就爆开了笑声,他们似乎觉得这句话很奇怪,这世上难道还有人不是人吗?
当然有。
有人发现了趴在窗边神情呆滞的我,指着我笑:“原来说的是你啊,伏...”
我成了众人的笑柄,这一次,夫子冷眼看着,没有再帮我说话。
在讥笑声中,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我叫伏鹤。”
...
那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夜,家中为了省钱没有点灯,只有月光通过房顶的洞洒在家中——这很好,看不清家中破烂的一切,会让我有勇气说出恬不知耻的话。
“阿爹,我想读书...”
我本不该有妄念的。
当我说出这句话时,身边的阿爹阿娘都没有说话。
我们一起听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蝉鸣,终于,是阿娘先开了口:“那不是你的命。”
接着,阿娘又说:“你现在长大了也有力气了...别去学塾帮忙了,回来帮忙务农吧。”
“好...”
月亮如水落在我身上,却不是凉凉的,而是如同一锅沸水,无声地蒸煮我...我是身不由己又不敢出声的虾子。
不,我不是虾子。
虾子在疼痛时会蜷缩起来,可是我们家的床太挤了,不够我与阿爹、阿娘三人都卷起身来...所以我不能是虾子。
阿爹沉默着,在我睡去前,他终于开口了。
他与我阿娘商量道:“让孩子去试一试吧...”
“试什么?今年的稻苗刚插下去,官府收税的粮仓就已建好了!万一过些日子叫你去服徭役,我一人如何能耕得过来田?”
阿娘说着说着哭了起来:“你这儿子跟你当初一样傻。”
...
如果是话本子的话,接下来的剧情应该是我阿爹阿娘砸锅卖铁,豁出命也要圆我的妄念。
可惜,这是现实。
在我说出自己的妄念后的第二天,我手中拿着的就不再是洒扫的扫帚,而是耕田的锄头了。
很多年后,当幸世邈嘲讽我,说若非他改革,我本该在家乡种地时...我深以为然,他说的一点没错,在他改革之前,我早就在家务农三年。
我识得各种作物,知道许多种田的要领,长得斯斯文文像极了个读书人,身上却全是因为务农生出的肌肉。
有些时候我会想起当初在学塾被人讥笑的岁月,然后自嘲道,其实我该叫伏牛的,毕竟天天在田里。
将我从田里解救出来的,一是幸世邈的改革,二是曾经那个帮我说话的夫子。
同样也是在一个盛夏,三年不见的夫子老了许多,站在我面前时,我差点认不出他了。
他叫住我:“伏鹤。”
“夫子好。”连我自己都没注意,我对他行的是事师之礼,这个动作有些滑稽,因为我手中拿着的是锄头,身上穿的是方便耕田的汗衣。
“伏鹤,还想再听一次《横渠四句》是什么意思吗?”
这种问题不该问我的,该去问那些学塾中的世家子弟。
我愣住,握着锄头的手松了松又紧了紧,最后还是摇头道:“夫子,我早就不记得什么是横渠四句了。”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想起来了,是说让世道变好,大家都能当人,
“夫子,我听不懂,这些话你该说给那些世家子弟听。”
说完我便要走,夫子却以朽木般的身躯挡在我面前。
“你听得懂。”
夫子又说:“当今首辅幸世邈也是寒微出身,他能做到的事,你为什么不能?他改了县学入学门槛,就是在替后来人涤清道路。给了你机会,你却没勇气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不知这个老顽固为何如此执着于我一个寒门白子。
“夫子,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敢赌。比起机会渺茫的仕途,还是脚下的田地更适合我。”
我越过夫子,不敢看他的脸色,背着锄头往田里去了。
其实,我的话没有说完——我不敢,可我想。
...
那天,我耕完地回家后,在家中见到了夫子与我阿爹相谈甚欢。
听他们聊了许多,我才知道,他们是旧年同窗,同一年考上的秀才。
夫子家中稍微好些,也更有才,便有幸入仕做了个七品小官,但因家世不显,没在官场混几年就被革职了。
而我阿爹因为家境贫寒,中了秀才后在街头帮人画画作诗为生,但没有人愿意欣赏一个穷秀才的才华,没过多久他便只能回到家中,将所有书籍连同他的梦想烧得一干二净。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没烧干净的,大概便是我名字中的这个‘鹤’字。
“伏兄,现在不论出身,只要中了秀才就能进县学,之后还能考举人...将来还能进京参加科考。”
我阿爹的神情由震惊转向木讷:“不用分门第了吗?”
“没有那么严了。”
最终,他们两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让孩子去试试吧...再走一遍我们曾经的路。”
...
我的求学之路很难。
同窗的多为世家子弟,像我这样不自量力的寒门白子少之又少,毫无疑问的,我成了笑柄。
但这不足挂齿,人只要心中有追求,就可以忽略很多疼痛与屈辱。
我在意的只有学业——我开蒙晚,学得慢,常常会有放弃的念头,但在夫子与父亲的鼓励下,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
家中少了我帮忙耕作,阿爹与阿娘更加劳累了,可每当我心有不忍时,他们却都笑着安慰我:“你好好努力,我们不累。”
我不忍,可我不能放弃。
考上秀才,我用了一年。从秀才到举人,我用了四年。
举人之后,便可进齐京贡院求学,三年后就能参加春闱。
这五年中,阿爹阿娘老得很快。他们头上生出许多白发,脸上有了深深的沟壑,手指粗糙得让人不忍直视。
送我远赴齐京的那日,他们笑得很开心,似乎这五年的辛劳都烟消云散。
“快去吧...伏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