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王府内居西院东侧,穿过一片翠紫竹林,便是陈念久少时所居住的院落。
院落无名,却胜在清净素雅。
突然,一道身影从竹林小道一掠而过,因为速度极快,带起的一阵风让无数竹叶哗哗作响。而几只绑在紫竹上的风铃,也随之发出轻灵悦耳的声音,似乎是在欢迎着某个人的到来。
陈念久心焦如焚,打太玄殿一出来,他便马不停蹄地赶往这里。
眼前院中的归置,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打扫的干干净净。院子东南角开垦出的一块菜地,上面种植了许多瓜果蔬菜,大概是因为近几日缺少打理的缘故,叶片隐隐有些干枯发黄。
没有丝毫征兆的,陈念久的眼前瞬间弥漫起一层雾气。
他目光怔忡,十年来的一幕幕,竟好似在这间院落中重现。
那是一个小脸脏兮兮的孩子与姑姑相依为命的画面:
孩子少不更事,不爱言语,是姑姑每日教他识字读书,让他渐渐从母亲亡故的阴霾中走出来。
八岁时,孩子生了一场大病,如今想来,或许便是烛龙之血作祟的缘故。体内血气蒸腾,经脉扭曲,气血亏空,是姑姑日夜照顾,割开手腕给孩子喂血,他的身体才渐渐好转,可姑姑却就此病了足有半年之久。
王府中自孩子母亲故去之后,一大一小主仆俩没了依靠,受尽冷眼,缺衣少食,也是姑姑在院中种下许多蔬菜,供两人过活。姑姑白日挑水浇菜,闲暇时教孩子读书,深夜更是为孩子织布做衣,鲜少休息。
三年前,孩子已成长为少年,将要奉旨远走西域。
临行的前一夜,姑姑一个人在孩子母亲的灵位前跪了许多时辰,像是被人生生抽去了脊梁骨。
这个在孩子面前从未流过一滴眼泪的姑姑,那一夜,泪流满面。
她在灵位旁悄悄点燃了一盏青灯,青灯古朴,上面刻着两个名字:洛竹韵,陈念久。
孩子很清楚,这青灯名作“换命”,乃源自道门,诡谲无常,寓意以我命,换他命。
没人知道,那一天晚上,有个将要远行的少年就跪在屋外,两手死死捂住嘴巴,不敢让自己哭出声来,可轻微的呜咽声还是顺着指缝间流淌出来。
……
……
一幕一幕,浮现眼前。
陈念久悲从中来,他停下脚步,两手颤抖地轻轻推开房门。
“吱呀”一声,晦暗光线中,他下意识眯起眼睛。
床榻上,躺着一个瘦弱女子,灰布麻衣,面色苍白。哪怕是陷入昏迷,脸上还是浮现出一抹痛苦之色。
陈念久身形晃了晃,先是一呆,旋即快步奔上前去。
“姑姑。”
看着女子熟悉的面容,这一刻,他再也压抑不住,西域三年来遭遇的所有磨难、痛苦、委屈、难过、失落……似乎只敢在这个女子面前,哭出声来。
可即便悲恸之时,他仍旧不忘双手轻轻搓捻,待及掌心热了,这才伸出一手,轻轻握住姑姑的一只干瘦手掌。
“阿久……”床榻上的女子听到了哭声,慢慢睁开眼睛。
她的衣袖被陈念久紧紧攥着,袖口位置,有白线绣出的“竹”字。因为有个女子一生最喜紫竹,所以她便给自己取名,洛竹韵。
“姑姑,是我。”陈念久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你……回来了?”
床榻上的女子先是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片刻过后,两只略显浑浊的双眼渐渐聚焦,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病入膏肓的她突然从床上坐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面前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泪水瞬间糊满了眼睛,“阿久,真的是你?”
不待陈念久回答,洛竹韵一把抱住他的脑袋,拥入怀中。
这一刻的她,就像是个孤独了一辈子、行将朽木的老人,终于在日薄西山、回光返照的时候,找到了久违的家。
她“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扬起手臂在陈念久的后背上重重砸了数下,泣声道,“你怎么才回来……”
本就有伤在身的陈念久,对于身上的疼痛浑然不觉,却只感到浓浓的温暖洋溢在身体中。
他正要说话,可抱着他的姑姑,却像是突然被抽空了身上的所有力气,身体绵软地瘫了下去。
陈念久面色一变,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注意到,在姑姑的脸上,竟弥漫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浓郁死气。
“姑姑,我这就带你去药王府……”陈念久顾不得其它,连忙将她背在身上。
“傻孩子……没用的。”背上的洛竹韵气若游丝,她艰难抬起手,轻轻在陈念久的头上揉了揉,笑道,“阿久,姑姑撑了这许多时日,就是在等你……能在将死之时见你最后一眼,老天,已经待我不薄了。”
“姑姑说什么胡话……”陈念久鼻子一酸,颤声道,“有我在,您不会死的。我也……我也不让您死……”
母亲早故,徐叔叔也死在了西域荒漠中,如果说着世界上还有谁能算作自己的亲人,姑姑一定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最重要的一个。既然如此,他又怎会愿意姑姑就这样离他而去?
洛竹韵无力笑了笑,她俯下头,蜡黄的脸轻轻贴在陈念久肩上,轻声道:“好……那姑姑不死。”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心底有些悲凉地想道,“阿久太过重情,若是这次让他什么都不做就看着我离开,怕是又跟十年前那般,很难迈过生死离别这道坎吧……”
阴间,阳间;
活人,逝者;
两相望,不敢忘。
……
……
出了院落。
陈念久立时便察觉到周围的异样,似乎整个王府上下,此刻正有无数双眼睛,紧密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但他对此全然不在乎,真气灌入双腿之中,瞬间身轻如燕,直奔药王府而去。
北凉王府有三府,六司,七处,一楼,一阁。
药王府,便位列三府之一。
此府之中,有无数北凉四州当之无愧的医道圣手。
无论是医家传人,还是十六年前曾跟随皇帝陛下及北凉王攻灭大炎国的行军御医,少说有三成,皆聚于此间。
可以说,药王府俨然已经成为天下间“医道圣地”的代表。
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陈念久便来到药王府门前。
他脚步未停,眸光却是一闪,发现那本该在太玄殿中的萧王妃及十二客卿众人,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府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