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秋亭下石槽之中,流水潺潺之间,蓦然风抚水皱,疾流暗涌。
萧王妃猛地抬头,瞧见陈念久一脸笃定的模样,心下不可控制地生出一抹犹疑,尤其是陈念久的双眼,在说出“赌命,谁输谁死”六字时,竟没有丝毫波动,就更是让她有些不适。
那双眼睛似乎告诉她,眼前这个不过只有区区十六岁、才刚刚成长为“少年”的家伙,早已看淡生死。
萧王妃心中一警,三年间西域八千里路上的围杀,或许竟成了一条“吞冰啮雪”的改命之路,将他这只本是逆来顺受的小羊崽子,硬生生逼成了一匹狼。
一匹爪牙渐锐,稍不留神便可给你抓出一道血淋淋口子的凶狼。
“呵……”
萧王妃突然笑出声来,眼眸微眯的两道狭长细缝中,掠过一抹不加掩饰的冷意,“陈念久,你可知道,若然本宫一声令下,届时整个北凉四州,当无你半点立锥之地。凭你,有何资格与本宫赌命?
‘不借北凉王府一室一地,自凭本事接待四方宾客,不出纰漏’,说的倒是轻巧,七日后若真出了岔子,丢尽脸面的可不是你,而是整个北凉陈氏一族。”
陈念久道,“萧姨母怕了?”
“无谓之举,何来怕与不怕?”萧王妃冷冷地看着他,“更何况,你的这条命,真有余地拿来与本宫赌?当日你与陈神昭在太玄殿上所立下的‘赌命之约’,如今尚未开始,等你从他的手上活下来,再与本宫论这些不迟。”
“还是萧姨母考虑周全。”
陈念久突然哈哈一笑,拍了拍胸口,模样似乎颇有些紧张地说道,“真是教我好一番担心,刚才您要真的答应了,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呢。好险好险,好在姨母拒绝了,要不然……与您赌命,姨母若是不慎输了,狠下心撕破脸皮,我可招架不住。”
听着他的戏虐言语,萧王妃神色愈发冷冽,掌心间缓缓拨动的紫檀佛珠,其中一枚珠子,被她不经意间捏得生出几道裂痕。
自以为在陈念久面前,高高在上、稳居高台的她,这一次,终于不可抑制地生出了一种溃败之感。
这种感觉,记得曾几何时,在面对他母亲姜乔的时候,也出现过一次。
萧王妃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压住心中即将其升腾而起的怒气,片刻后,那张年轻时绝对当得起“倾国倾城”四字的绝美面容上,寒意瞬间消融,平静道:“好,如你所愿,七日后及冠礼一切照旧。本宫也想看看,你这背后没了北凉王府,到底能做到何种地步。事先说好,及冠礼上,祭天之台,供奉之楼,成礼之殿,族比之场,缺一不可,你要拎得清楚!”
陈念久道:“自然清楚。”
“……很好。”
萧王妃眼神一凝,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一向自诩看人极准的她,这一次也有些看不透了。
此子,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不过在故布疑阵?
没了北凉王府的根基势力,不借助北凉王府的一室一地,他如何摆下祭天之台、供奉之楼、成礼之殿、族比之场?
难不成还能在七日间平地起高楼不成?
绝无可能!
想到这,萧王妃咧嘴一笑,说道:“既然如此,那么七日后,本宫就期待着你能摆下一处好戏,容天下一观。”
……
……
沁秋亭下,二人背道而驰,渐去渐远。
陈念久并未回紫竹院落,而是直奔药王府而去。
今夜这番交谈,陈念久自始至终都想要做成一件事,那就是激怒萧绰,逼她露出破绽。他想要知道,那杀害姚府君的幕后真凶,与萧绰是否有关联,亦或者说,这之间的关联,该是到了何种地步。
因为这直接决定了他下一步,到底应该如何去做。
故而亲口提出的那个所谓“赌命”之约,不过只是牵线的引子罢了。若是萧绰答应了,那么这七日之间,暗中必会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届时,自己便可因地制宜,顺藤摸瓜,说不得摸出些蛛丝马迹也未尝可知。
只可惜,萧绰城府太深,第一时间便拒绝了。
心中想着这些,陈念久已经来到了药王府,刚刚踏入大殿,就发现药王府管事正居中坐在殿内,时不时偏过头朝门外这边看来,显然已等待他许久。
正要开口,管事却已站起身来,来到他面前,急声道:“王府今夜走水,此事怕是萧王妃冲着九公子来的。”
陈念久微微一愣。
“‘大观园’,向来都是陈氏子弟行及冠礼之地。”
管事并未注意到陈念久的欲言又止,满面担忧说道,“此园之内,有‘倚松楼’做祭天之台,‘退一步斋’做供奉之楼,‘翠云岭’做族比之场。此外,又有‘太玄殿’做成礼之殿……但如今后罩楼被烧,连累‘大观园’也是一团腌臜。如此一来,那一台、一楼、一场,就注定用不成了,九公子七日之后的及冠礼,也必定会受影响,说不得就要因此推迟。
然而天雍长公主,以及四大宗师之一的韩恩先生已在来北凉王府的路上,这及冠礼贸然推迟,势必会引起他们的不满,恐怕到时,连圣主的赐婚诏书,也要多生波折……”
陈念久一时间有些无言。
知晓管事是真诚关心自己的安危,只以为火烧后罩楼,乃是出自萧绰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