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倾洒在这座巨大广场之上,积出了无数的小水洼。
成千上百的大红灯笼,尽在清厉的风雨呼啸声中一只只被扑灭。
明镜映星,夏雨含月。这时夜幕穹天之上,那一轮本已消失不见的明月,再次跳出云层,出现在了长空中。
陈念久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一路朝着那处小池塘所在的方向而去。他身上白色长衫,早已被雨水浇透,许多溅在上面的血珠,颜色先是愈发殷红,接着被水珠稀释,逐渐淡化了下来。
姬霓裳紧盯着这个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久久沉默。
半晌,她突然抬起头来,瞥向不远处那个几乎与不聪道士并肩而立的韩叔叔,见他眉头紧锁,眼神中似有暴虐情绪在蓄积,不知道为何,她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姬霓裳再次下意识地看向那个人。
这时,陈念久终于来到了小池塘边。
“娘——”他的声音很是轻微,几乎难以听出到底说了什么。接着,他用力抹去鼻中不停流淌出的鲜血,颤抖的双腿微微弯曲,跪坐在地上。
姬霓裳眸光流转,就见着他双手并在一起,缓缓分开,两只小指与掌缘轻轻贴合,从面前的水洼中拘起一捧水,洗了把脸。
直到确定自己完全干净了,陈念久才缓缓从地上站起,他一个人矗立在池塘岸边,望着雨水落下,卷起无数个涟漪的池水,他突然笑了。
这是姬霓裳第一次见到他笑得这么开心。
开心的像是个孩子。
杨柳依依,不住摇摆,一株叶片被大雨从柳枝上扯了下来,飘落到池塘水面上,而后随着池水不停打着转儿。
陈念久背对着众人,胸前膻中穴内耗尽的真气,就像是烈日曝晒下的海绵,再如何用力,都也挤不出一滴,反倒当“春秋浩然功”这门儒家功法运转时,他的心口火辣辣的疼痛。
陈念久努力保持着身躯不再摇晃,他突然仰起头看向漫天风雨,竭力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
这一呼一吸之间,时间间隔极长,仿佛气吞百里山河,让他甚至都听见了喉骨下的呼吸肌因为被挤迫压缩而发出的“咯咯”声响。接着陈念久伸手入怀,摸出那只裴宝藏给他的描金花卉小盒,缓缓打开,拈起其中一枚通体圆润、色泽呈现出诡谲红色的“通天丸”。
他一口将其吞下,咽入腹中。
“通天丸”,形如其名,几有通天之效。一旦将其吞入腹中,当可在三个时辰之内,通过药效彻底压榨出体内所有潜能,战力足可提升一倍有余,而且此后,亦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这“通天丸”入口即化,刹那间,一股滚烫的炽热暖流遍袭全身,他周身上下的所有经脉,在这一刻只如同凛冬时节的冻僵蛰龙,蓦然间温暖如春,绽放出无穷活力。
尤其是胸前膻中穴位置,这其间完全干涸殆尽、不存有半点真气的气海丹田,竟渐渐充盈了起来。
陈念久的面色时而雪白如霜,时而殷红似血,到最后,他重重闷哼一声,前后不过三息时间,体内真气便已恢复了至少三成。
而也就是在墟宫境界“重新拿回”的这一刻,陈念久的双目中,突然涌起一抹希冀之色。他嘴唇颤抖地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单膝跪在地上,竭力一拳砸在地面。
轰隆隆的声响中,这一拳的力道随之浸透而入大地,整个池塘边上的一排翠绿杨柳树,蓦然间拔地而起,撕裂飞升冲向天际。
与此同时,远处北凉王府的那座被一场大火烧成废墟的后罩楼中,也传出天塌地陷的大轰鸣之声。
仿佛,无形中正有某座阵法,被完全彻底破开了。
“姚府君,多谢。”仅是一拳便耗尽了体内所有真气的陈念久,呼吸分外急促,像是铁匠铺子里鼓风机的呼呼声音,整个胸膛如被火烧,痛苦得厉害。
但越是如此痛苦,他却似乎越是快意万分。
见此一幕,不聪小道士放下琉璃大缸,双手拢袖,面色凝重。他此刻站在风雨之中,可诡异的是,身上的蓝色道袍却还是干的,不聪感叹道,“这‘通天丸’倒果真有些门道,若是放在寻常修士身上,仅凭借一枚,便足以使丹田充盈到十成了,不过可惜,他入神藏之时,竟引得‘前无古人’的九江真气入体,这‘内藏乾坤’实在磅礴得狠,所以反倒没那么大的效用了。”
站在他身旁的大宗师韩恩默不作声,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白衣身影。
不聪挠了挠头皮,突然有些苦恼地说道:“九江真气是足够壮阔了,可这就像是结满了果实的神仙树,看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可摘果子的时候,总要留下那么一两颗作念想啊,冒然摘完了,来年怎么办?古往今来,敢像他这么大剌剌地将体内真气用尽,连一丝都不留下的,又能有几人?他就不担心今日过后,他的未来修行之路,将会因此而留有祸患?”
真气为修士之本源所在。其重要性,就像是农夫的锄头、打更人的梆子……农夫就算耕地再卖力,也不敢轻易用坏了锄头;打更人就算再如何尽心尽责,也要对手上梆子这个吃饭的家伙什好好爱惜。
真气亦是如此。
尽管它可以连绵不绝,哪怕一朝耗尽,也能通过功法运转再次汲取。但,这是建立在犹有留存的情况下,继而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陈念久今日不闻不顾地耗尽体内所有真气,无异于釜底抽薪,他日再想点燃这把火,可就万分费力了。甚至,如不聪所言,将会后患无穷。
韩恩依旧沉默,他望着远处的那座小池塘,感知着在陈念久“一拳破阵”过后,一缕久违的熟悉气息,随时都将要跃出池塘水面。
这位位列天雍四大宗师之一的符玺令,两眼倏地微微怔忡,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
“这个世上……总有些人、有些事,值得付诸一切,甚至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韩恩怔怔瞧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孩子,目光闪动,声音有些沙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