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的门打开,透出一缕光亮。大理寺少卿微仰着头,气势压人地大步而来。
执刑狱卒放下手中的鞭子行礼:“大人。”
大理寺少卿略一点头,将目光投向刑架上那张奉,手指上带着夹棍,血从棍子上往下滴,半死不活地垂着脑袋,极其痛苦而隐忍地拧着眉。
大理寺少卿见多了这种情景,心里倒也说不上什么悲戚和同情,在朝中当官就是如此,前一日还风光无限,后一日就锒铛入狱。
女子国学之事,也未必跟张奉有关,但圣上下令彻查,他只能从负责人开始查起。
大理寺少卿问道:“他说什么了。”
执刑狱卒禀报道:“此人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
大理寺少卿也没预料,瞥了张奉一眼:“张奉,这种事遇上了就是命,你也莫怪本宫无情,大理寺但凡进来了,就没有好皮好肉出去的,你还是好好想想你那女子国学里,有哪些人可疑,招认出来,也能少受些罪。”
张奉没说话,一来是他确实没多余的力气去说话,二者,他也在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那些女子为什么上完课回家,就像中邪了一样。
他把在册的女生全都想了一遍,每一个他都亲自考察过,不太可能有问题的……张奉突然灵光一现,脑中又想起一人,现在所有人都以为是女师的课程出了问题,说不定,不是因为女师……
张奉忽然想起他曾不小心撞到在院子里洒扫的孙老妈身上,撞掉了她身上的一个精致的小物件,上面的花纹罕见稀奇,他当时还想着孙老妈的手真巧,捡起来还给孙老妈就去忙别的了,并没放在心上,如今想来,那花纹大有诡异,不像是中原的图样。
更让张奉脊背发寒的是,他似乎记得,孙老妈的眼睛有点发蓝,并非黑色或者黄棕色,他听说有许多北海人的眼睛就是深蓝色,但如今几个邻国之间互通友好,也有邻国人来中原做生意,与中原人结婚生子,不是纯正的中原血统也没什么值得深究和奇怪的。
孙老妈又手脚勤快,为人和乐,而且谦虚好学,跟许多学堂里的老师学生相处得都很好,所以他一直没把一个扫地的老妈子的举动放在心上。
但如今想来,这个孙老妈大有问题。
“啊唔……”手指上的绳子又突然收紧起来,张奉痛得浑身战栗,脑子里却不敢有半刻的松懈,于剧痛之中想着前因后果。
又是一次刑毕,两侧的刑官暂时松了力,让他得以喘息,执刑狱卒又问他:“想到什么可疑的人了吗?”
张奉沉重而急促地呼吸着,尾音带着痛苦的战栗,他想到了,也想通了,可他不能说。
那个孙老妈一定是有人早有预谋送进女子国学的,虽然不是他指使的孙老妈搞鬼,可如果他把孙老妈咬出来,他就必定不能从这件事中脱身,他至少也是个失察罪,而且第一次闹出人命的时候,他没想到是这个和蔼的老妈子,在旁人看来,说不定就是包庇,第一次出事他无所作为,试图包庇孙老妈,第二次见闹得事大,才把这个老妈子送出来当替死鬼……
如果是这样,他就不是受刑忍疼,而是丧命。
而且,这件事很可能牵扯宁阳王,就算他把知道的一切招认出来,幕后之人肯定就是宁阳王,以如今宁阳王的势力,皇上又会不会权衡利弊,现在还不能跟宁阳王撕破脸皮,而让他顶罪替死。
剧烈的疼痛并没有让他的脑子含混不清,反而越发清醒,激发着强烈的求生欲望。他不能说,就算想到了也不能说,只有咬定了不知道,才有可能彻底地脱身。
张奉说:“我不知道,此事与女子国学无关……”
狱卒用钳子拔下了他食指的指甲。张奉狠狠吞下喉头的惨叫,咬定两个字:“无关……”
窦府里,窦华容换上了普通老百姓的衣裳,又用蜡黄的粉色做了修容,不然就算她穿了老百姓的衣裳,她的容貌过于秀丽,也会惹人怀疑。
窦华容给自己上了妆,没想到她小时候画着玩的“扮丑妆”竟然派上了用场。
小茹很是担忧:“小姐,你这么做很危险的,如果被发现了……”
窦华容看了小茹一眼,小茹叹口气,知道她这微薄的话,肯定是劝不动小姐的,还不如闭嘴。
趁着黄昏落幕,窦华容跟小茹去了几家受害人所住的街道。京城的格局划分是很明确的,单有一条街住的都是官宦富贵人家,还有几条街住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再有就是有贫民区,住的是吃饭都有问题的难民平民。
出事的这几家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家,大抵都住在一条街上,而且竟然是集中在中段部分。
这条街道十分的深长,接近落幕的时分,许多人家听说近日不太平,都闭门不出,整条街都看着诡谲起来。
小茹有点后背发凉:“小姐……这地方,能查出什么?一会天黑了连盏灯都没有,怪吓人的。”
正当此时,有一户人家开门,泼出一盆浓血来,味道令人作呕,小茹吓得跳起来,不住地吞咽口水。
窦华容拉住了她的手:“莫怕,这是泼的狗血。民间有说法,泼狗血能辟邪,所以他们才会如此。”
小茹快吓出眼泪来了:“小姐,我看这地方,也查不出什么……”
窦华容低叹一声:“你在这等我吧。”
小茹坚定道:“不行!谁知道里头是些什么人,万一您出了事,奴婢真是万死难抵了。”
“你这么一惊一乍的,跟着我才容易出事,你在这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窦华容要往深处走,小茹拉着她不肯松。
两人僵持不下,就听一男子声音说:“你先回去,有我陪华容。”
窦华容和小茹同时往身边去看,沈成济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边,也是一身老百姓打扮,冲着小茹挤了下眼:“放心吧,小茹姐姐。”小茹怔了片刻,沈成济再三催促:“小茹姐姐,我保护你家小姐,放心就是,完好无损地给你们送回府去。”
窦华容用眼尾瞥着又开始卖乖的这人,张嘴闭嘴地管人家叫姐姐,当初叫元儿姐姐,如今又叫小茹姐姐,偏他这副臭皮囊并不让人觉得厌恶,反而跟那贾宝玉似的,很会讨好女人。
窦华容冷着脸,却也没拒绝沈成济,小茹七八岁就入府当了小丫鬟,虽说是下人身份,却是在富贵人家长起来的,没进过什么老百姓住的老房子,胆子又小,再跟着她只怕要露馅。
而她不懂武艺,有沈成济跟着,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帮手。
窦华容默许了沈成济跟她前去,对小茹说:“你回府去吧。”
小茹看了看沈成济,对他欠了欠身:“拜托公子了。”
“放心,我有事也不能让你们小姐出事啊。”沈成济撵走了小茹,满脸堆笑地回头去看窦华容,见她面似冰山,脸上的笑容又收了起来,默默地走在她身边。
“你怎么会来这。”窦华容问他,眼中很是不信任,沈成济一下就看懂了她的眼神,她怀疑他跟踪她,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就碰上了。
可是就是这么巧。
沈成济说:“张奉的事,出得蹊跷,张奉是你哥一手提拔出来的,要是张奉真的出事,跟什么邪教扯上关系,说不定还会牵连你哥,我料想你不会袖手不管,你的事,自然也就是我的事。”
“按大理寺的规矩,他们一定会先从国学内部查起,而忽略民宅,但是这件事不能只查内部,几家老百姓就闹得满城风雨,逼得皇上派大理寺彻查,难道不奇怪吗,这背后又是什么人在主导风向,散布流言?我是想帮你,没有跟踪的意思……”
窦华容也相信沈成济不是会暗地里监视她的那种小人。他还不至于为人卑鄙。
沈成济跟窦华容想到了一起,窦华容刚想点个头,就见沈成济嘿嘿地笑:“咱俩是不是心有灵犀?”
窦华容立马就不想承认确实是跟他想到了一处,不理他继续往前走。
天色渐渐黑下来,夜幕将窦华容跟沈成济包裹起来,就听一户民宅里传出争吵声:
“你说怎么办!我已经尽力了!”
窦华容跟沈成济对个眼神,沈成济搂着她的腰跳进那户人间的内院,两人蹲在门口,从门缝里看见里头围坐着四五个男人,还有一个老婆子,窦华容目中一紧,是女子国学的孙老妈!
有一人压住急眼的男人:“你吵什么吵,民宅隔音那么差,让左右邻居听见,坏了事你负责?”
“能把声势造成这样,弄死一个张奉就不错了,凭这点事想扳倒窦子桓,主子太强人所难。”男人不满地哼了一声。
孙老妈调解道:“主子说尽力而为,又没说一定,窦家的家世,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斗倒的。主子又没说一定要这次就扳倒。”
“孙老婆子,你觉得主子是真心对咱们的吗?咱们跑前跑后地造声势,说不定在主子眼里,咱们就是一群不值钱的狗!”
孙老妈拧眉:“发几句牢骚得了!你怎还没完没了!让主子听见第一个宰了你!”
男人闭嘴不说话:“你们在这谋划吧,老子走了。”
男人站起身来,沈成济拉着窦华容迅速撤离,翻墙出屋,沿着长街一路跑,见有一处胡同便躲了进去,进去才发现那是一处死胡同,根本出不去。
男人的步子越来越近,夜里寂静无声,他的脚步也格外的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