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成军首领蒋山,携子来归,自请将所占城池,尽数献给先太子遗孤、公主殿下。
肃正军在占据了与南成军中间的鹤山卫等地域之后,再次扩张,延伸向南,拢共打下了半个中原半个江南,至此,撼动朝廷根基。
朝野震荡。
皇帝陆陆续续派去清剿叛军的将领,无有一人浇灭了叛军,反而令叛军在短时间内扩张至此。
一连数日的朝堂之上阴云密布,皇帝自然又调派了数以万计的兵将上前线,可没有人再敢轻视肃正军,也没有人真的以为,朝廷能遏制住肃正军北上的势头了。
宫中更加黑云压城,皇帝在毫无用处的早朝结束之后,负手走在宫中冰冷的石板上。
如今季节,南方春光初绽,而京城仍旧寒意刺骨。
这几日皇上越发孤僻无常,黄显身边得力的小太监都被处置了一遍,他不敢再让小太监扰乱圣心,只能自己跟在皇帝身边,寸步不离。
眼下皇上出了大殿,没有回书房和寝殿,也没有去往后宫,反而脚步一直向东而去,半晌,在东宫外停了下来。
皇上膝下已有子嗣,只是至今未立太子,以至于东宫在先太子之后,空了许多年,这里早就成了宫里的禁地,无人敢前来。
黄显按照皇上的示意,找人打开紧锁的宫门时,竟然没能打开,只能砍了这门锁,才推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门吱吱呀呀地大开,冰凉的尘气扑面而来,似乎还掺杂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
黄显的脚步犹疑,“皇上,里间多年未曾打扫了,与冷宫无异,要不奴才让人扫除一番,皇上再进?”
皇帝听到这话,脚步亦是顿了顿。
若是平日,他不会惧怕这些。
他可是皇帝啊,是九五之尊,是至阳的龙体,怎么会害怕阴暗中的宵小?
但今日他站在这荒无人烟的东宫,不知怎么就一阵一阵发冷。
先太子死前的情形浮现在眼前。
那个人至死都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温润模样,明明一时笼中困兽,却站在高高的大殿门前,目光无惧无恐地向他看来,仿佛他才是那个砧板上的鱼,又或者是跪拜在神佛面前求着恕罪的罪恶之人。
他听见那人声音不大不小。
“赵寅,孤只还有一句话送给你。”
赵寅根本就不想听他废话,他只是阶下囚,就算要说什么,也该跪地求饶。
但先太子没有,反而微微笑着,目光自上而下地缓缓流淌过来。
“至仁至义,尚不能令四方归心;不仁不义,只会为天下所弃。”
话音落地,他抽出腰间佩剑。
利剑出鞘,赵寅便下意识退后一步,左右侍卫也都赶紧上前将他护住。
但先太子却全然没有上前与他厮杀的意思,反而在他这番动作里,极轻地笑了一声。
满目血腥的皇城,刺目光亮的天空有白鹤高鸣而过。
先太子抬头看去,越发笑了起来。
“如此甚好。”他笑着,提起那剑落在了肩头。
广袖随风而飘,白鹤于半空盘旋。
他再次开了口。
“孤去也。”
话音落地,剑光一闪。
此前很久,久到多年前他萌生念头之时,百年想着如此高贵仁义儒雅温润,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子,合该由他这肮脏之人,亲手斩于刀下。
可是先太子已经自尽了。
那盘旋于半空的白鹤,也在此刻高高地飞了起来,好像接上了什么人,飞向了高天之上。
而他的剑,连碰都没能碰先太子一下。
哪怕夺下了皇城,夺得了龙椅,做了这九五之尊这么多年,赵寅仍旧心里硌着一块坚硬的石头。
而今日,他站在东宫的庭院里。
那硌在心口的石头,幻化成了冰刀,瞄准了他的心口。
从前夺位时的一幕幕再次出现在了眼前,但这一次,攻进皇城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女子,那女子就长着先太子的样貌。
赵寅接连向后退了三步。
黄显吓了一跳,刚要开口叫一声“皇上”,就见皇上已经快步出了东宫。
“锁上宫门,连锁三道,不,九道!死死锁住这里!”
黄显在皇帝脸上看到了惶恐之意,可他不敢多说多问一句,连忙叫了太监们立时按照皇上所言来办。
直到看到东宫的门上了就道黄金锁,皇上才长长吁了口气,恍惚的神色恢复了正常。
黄显紧跟在皇帝身边。
这是皇帝叫了他一声。
“黄显。”
“奴才在。”
“你如今是什么位置?”
黄显一愣,连忙道,“奴才无用,至今也没能进司礼监。”
难道,皇上要提拔他了?
赵寅闻言沉吟了一下。
“进了司礼监也不如何,朕今日就提拔你做西厂提督如何?”
黄显眼睛都瞪大了。
西厂提督,那是只有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才能兼任的位置。
他跪地就是叩头,连声谢主隆恩。
苦熬这么多年,终于出头了。
皇帝见他磕头磕得都快出血了,才道罢了,“起身吧。”
黄显起了身,听见皇上开了口。
“朕提拔你做西厂提督,可不是让你闲着的,”皇上顿了一下,神色正了三分,“你要替朕好好办事,莫要像那些不中用的将领一样,只知道吃黄粮,却连一个叛军都清不掉。”
黄显听着这话不敢回应,又听到皇帝继续开了口。
“这仗看来要慢慢打了,只不过肃正军真就还怎么能号令得了天下人?就凭一个年岁都对不上的‘公主’?”
黄显闻声看了过去。
“皇上的意思是?”
赵寅一笑。“这公主到底是真是假还不知道,朕怀疑的事,天下人如何能不怀疑?总得让所有人都起起疑。”
黄显陡然明白了过来。
眼下肃正军如此势如破竹,不乏有很多人都认为肃正军不是叛军,毕竟有先太子遗孤坐镇。
但如果,民间开始质疑这先太子遗孤是假的呢?肃正军还会有如此势头吗?
“奴才明白了,这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可得让民间好生论一论!”
他这么说,看见皇上微微一笑,接着又道了一句。
“当然了,不管是真还是假,若是没了此人,朕才能安心,才能安安稳稳地好生睡上一觉。”
这话说得极慢,但落进黄显耳中,却似飞箭射了过来,寒意遍生。
他越发紧了心神。
“奴才晓得了!”
*
兖州,肃正军营。
蒋山献上了南成军所有的城池,肃正军的众人半是料到半是意外。
蒋山虽然是个武夫,但也不是个笨人,看得出来这天下大势。
但他这么快就做了决定,并且携子亲自前来,那是真心诚意要敬公主为尊了。
这般极快地反应,是众人不免意外的来源。
公主自然亲自接见了蒋氏父子,按照孙先生等人商议的建议,仍旧让蒋家人镇守原来的大部分城池,只有部分城池由肃正军接手,同时蒋家让骁勇善战的老二跟随肃正军一起北上,一同留下来的还有老四蒋沐。
双方都对于这般安排并无不满,肃正军中设宴款待了蒋氏父子三日,蒋山才离开了去。
蒋山离开后没多久,一直在南面为肃正军打仗的唐庭,将最后的城池都攻下之后,令肃正军所占之地完全连了起来,中间再无间隙。
他亦自江南北上,到了兖州。
公主率中人亲自接待不说,待第二日,秦恬秦慎又单独设宴,只请了沈潇和三位五虎将。
这是私下里的小宴,选在了李维珍名下的一处酒楼,说是酒楼,但从外看只有两层小楼,不过乾坤都在后院之中。
某次秦恬和李家人见面就在此处,她要在此请沈潇他们,当然还是先征求了那位大哥的意思。
那位大哥看起来好说话极了,没有犹豫就道了好。
秦恬也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但李家这处是孙先生他们都会来的地方,周遭比较安全,秦恬就定在了这里。
席面摆在了后院的湖心亭中,李维珍来给众人照了个面就要离开了,毕竟这次是秦恬秦慎请沈家军的诸位。
秦恬秦慎都没说什么,倒是沈潇站起身跟了李维珍两步。
“你、你不跟我们一起坐下?”
李维珍见她跟了上来,眨了眨眼睛。
“我就不坐了,今次没把我认作送菜的小二,我已经满意到饱了。”
沈潇发誓,在上次把李维珍当作本地书生之后,她再没认错过他了。
但这个人,还是纠缠着她以前的囧事。
沈潇低声说自己不会再认错,“但你真不跟我们坐一坐吗?他们都不会介意的。”
她想留李维珍一下,不想因为都是沈家军的人,就把李维珍赶走,毕竟之前救白琛和月影,他帮了她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