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邵东转业安置有了结果,落在S市下属辖区的治安大队。
正式公文下批的时候,最后一步需要前属上司本人到场、亲笔签字。
裴辙那段时间正在柏林,军备司接手不到两年,最忙的时间。
岑邵东说下周也来得及,眼下全家正准备搬去S市。
裴辙想了想,说后天见。
南方城市普遍绿得早,四月初已有了盛夏的葱郁。
穿过市政厅前宽阔十字路口,明晃晃日光直直照射在车前窗。裴辙缓慢打着方向盘,很快看到岑邵东。他站在西装革履的章粤身侧,模样拘谨。
章粤是S市刑侦大队总队长,他有个连襟,同职,也姓章,叫章政铭。裴辙对章政铭有印象,他和温应尧关系不错,经常坐一起谈事情。
这些错综复杂的人际网,入部两年,裴辙深有体会。
他下车先同章粤握手,然后看向岑邵东。
岑邵东肩膀放松许多,笑着叫他“裴长官”。
章粤语气玩笑,说应该叫“裴司”。
岑邵东连忙改口。
裴辙拍了拍岑邵东肩膀,转身拾级而上。
流程不算复杂,章粤很客气。他知道裴辙是谁,现在身后又站着谁。以前是钱老,现在是孙部。孙部惜才,裴辙一人扛一司局,除了能力过硬,孙部的话肯定也发挥了不少作用。
章粤很会看人下菜碟。
“......退伍军官我们是非常重视的。入伍新兵会安排有实战经验的老兵带......近身格斗、军械技术,只要有能力我们都重视——当然,裴司引荐的人肯定比一般人强......”
材料一式两份,盖章后,其中一份需要递交总支队。
章粤路上话不少,多半是恭维。
这会话没说完,岑邵东老早不好意思,下意识开口实诚又磕巴:“还、还行......”
章粤语气稍顿,脸上极快闪过一丝不耐,下秒恍若无事发生,笑着继续说自己的。
岑邵东脸唰地通红,他根本不适应这种场合,整个人愈加局促。
一番话说完,章粤转头笑着看向裴辙,眼角眉梢游刃有余。他在等待裴辙回应。
裴辙没有说话。
加上司机,统共四个人的车厢十分宽敞,两侧车窗开着,南风舒适惬意。窗外绿荫蓬勃,春意昂然。
十几秒的静寂。
司机都慢慢感受到那一丝极突兀的不寻常氛围,车速一下放缓不少。
并排坐着的章粤脸色由白转青再转白,硬生生冒出一头冷汗,只觉周身逼仄。
之后半小时,无人说话。
看得出来,下车之后的章粤很想尽快解决这件事。他直接叫来人送材料,然后又安排副队长带裴辙和岑邵东参观,自己推脱事务繁忙,万分抱歉。
裴辙欣然一笑,第一次在公事场合后开口:“章队尽管去忙。”
章粤尴尬无比地走了。
副队长临时被安排,赶过来还有段时间。
岑邵东跟着裴辙在后面的基地转,语气随意:“幸亏他不是我直属——”
裴辙看他一眼:“你以后少说话。”
岑邵东闭嘴,嘿嘿笑。
训练场宽阔,分成三大块,军械、格斗、体格测试。不远处,尖锐哨声夹杂在一旁理论教学的话语声里,此起彼伏。
确实有退伍老兵在教导新兵蛋子。一个个席地而坐,仰头瞧着正前方一位个子不高身材却十分魁梧的老兵比划匕首。
“我认识他,就是不知道叫什么。比我早一年退,之前好像是钱志明营的。李勋您认识吧?他和李勋同期。”岑邵东说话声不高,但还是引来后排不少坐不住的新兵扭头。
“......军械不是时刻都能防身的!被缴了怎么办!匕首!匕首看的是什么!快!——听到没有!往哪里看!”
这位教官嗓门着实大,后排几溜走神的一个激灵坐得笔笔直。
“近身格斗最要紧的是什么!”
“不要把自己心脏送出去!”
“机会只有一次!这样!格挡——下——”
教官的演示很专业,举手投足力道十足,神情颇为凶厉,这时手持匕首朝虚空极稳、极准、极狠地刺出!
破空之声凌厉迅速,好像对面真的鲜血扑溅。
“一秒犹豫都不行!到了那个时候,一秒都是鬼门关!记住没有!”
“——记住了!!!”
看得津津有味的岑邵东被一阵吼声乐着,转头笑着对裴辙说:“真有意思。”接着又道:“您肯定讲得比他好。他这个太机械了。还有缴械,现在缴械会漏过匕首?就算漏过了,那近身的时候,万一对方预料到了呢?这下主动不就变被动?”
裴辙转过身,不远处副队长正气喘吁吁跑来。
余光里,匕首在空中接二连三划过一道道雪白刃光。
裴辙偏头,语气很淡:“那个时候,人有无数种念头。即使预料到了,也只是其中一个念头。”
“他讲得很好。”
“把心脏送出去,是最致命的失误。”
训场炙热明亮,有风越过茂盛的樟木树荫吹拂到身前,带来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潮湿气息。
裴辙声色如常,瞳仁表面映着一路赶来擦着脑门汗的副队长,眸色深邃。
未及近前,副队长赶不及叫了几声“裴司”。
裴辙略微颔首,看了眼腕表:“我待会还有事。你带他熟悉熟悉。”
副队长点头应下。
坐进车里的时候,裴辙打开手机,点进闻措的对话界面,问他:“今天怎么样?”
闻措回得快,估计没手术,也可能裴玥正开会没理他,他说:“老样子。”
姜昀祺昏迷两年,至今没有苏醒迹象。
裴辙放下手机,闭眼慢慢靠上椅背,心底十分平静。
第二年夏末,姜昀祺醒来,不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接下来的一年康复期,他的生活被严格划分成两部分。一部分配合警方质询,一部分是定时定点的身体检查和不间断的药物摄入。
即使忘记一切,姜昀祺骨子里的警惕与防备没有消失。
起初的几次质询,警方一度确认姜昀祺并没有忘记,这个神情冷酷、眸若冰霜的孩子在他们眼里一点都不正常。
尤其是眼睛。一双相似的瞳孔颜色,本就可以说明很多事。
渐渐地,他们开始不耐烦,表露在声色俱厉的举动上。而这些,让姜昀祺神经紧绷到极点。结束后姜昀祺会产生一系列应激性反应,呕吐、焦虑、失眠、多梦。
裴辙知道姜昀祺苏醒,到真正看到姜昀祺,之间过了一个多月。
伴随姜昀祺醒来,抓捕姜正河的行动变得频繁。除了外事部的本职工作,遂浒方面的种种迹象也被纳入日常事务,早就安排好的李勋开始每隔半月或一周对姜昀祺身边的人事进行汇报。
李勋的汇报很简单,照片加描述,时间、地点,参与人事。客观而中立。
警方交谈、吃药、睡觉,抽血检查,继续吃药......
姜昀祺时常的呕吐没有出现在李勋的汇报里。因为这不属于主观举动,也不属于被动安排。
这只是副作用。
于是,当裴辙第一次看到穿着病服的姜昀祺的时候,他是有些恻隐的。
凌晨一点三十五,这个孩子蜷缩在床上哭。一边哭一边干呕。
职权因素,他进出姜昀祺病房不需要格外询问。门打开的时候发出很轻微的声响。姜昀祺太累了,神经超负荷,等察觉,裴辙已经站在病床前观察他好几分钟。
姜昀祺断电一样顿住,抬眼恶狠狠凝视裴辙,露出袖口的手腕骨骼突棱,薄薄的皮肤惨白,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包裹的骨头刺穿。
像是回到那个充斥血腥与苦药味的雨夜。
只是角色倒置,气息奄奄的换成了姜昀祺。
裴辙冷静至极地同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