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微僵直一两秒,程丹若恢复知觉,福身道:“是。”
陈老爷出去了。
“唉。”多么奇怪啊,他走了,黄夫人反倒露出几分哀色,慢慢啜口热茶,对程丹若道,“墨姨娘没福气,可惜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
“虽说是姨娘,也是你半个长辈。”黄夫人说,“送送她吧。”
“是。”
程丹若挑开帷帐,走进里间。
陈婉娘扑在床榻上,痛哭不止:“姨娘,姨娘!你看看婉儿啊,你不能丢下婉儿和恭哥儿,娘!”
搁在平时,以她的心机,却不可能大大咧咧叫出一句“娘”。然而此时此刻,谁稀罕这些规矩呢?
“娘,求求你……”陈婉娘握住生母的手,声音嘶哑,“求求你,别丢下女儿。”
蝶儿死死拉住她:“姑娘,可别,太太还在外头呢。”
程丹若朝外瞥了一眼,黄夫人应该听见了,但她闭目养神,权当不曾耳闻。
“表姑娘,快劝劝我们姑娘吧。”蝶儿恳求。
程丹若走过去,蹲到陈婉娘身边,道:“恭哥儿还小呢,你是姐姐。”
“谁要你假好心。”陈婉娘推开她,“你又没死……”
话出口,才想起这位表姐不止没有娘,爹、祖母、其他亲眷,也一律没了。
她咬咬嘴唇,扭头不理她。
“姨娘没了,你才要更小心些。”程丹若说,“别犯傻,太太、老爷、老太太还在呢。”
陈婉娘不吭声,眼泪扑簌扑簌往下落。
“太太说,丧事办得好些,不会亏待了姨娘。”程丹若道,“你要谢谢太太。”
蝶儿也劝道:“表姑娘说得在理。”
陈婉娘还是不应,但也没有再叫娘了。
程丹若起身,瞧着没气了的墨姨娘。
她才二十余岁,容貌秀丽典雅,文采过人,会赋诗,会弹琴,会泡茶,可如此美人,说死也就死了。
我也会如此吗?
将来死了,最后得来一句“可惜了她的医术”?
程丹若微微颤栗,恨不得转头就跑出这座大宅。可理智阻止了她,离开这里并不等于逃出牢笼,或许反而更糟。
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
同样是月初,苏州湖畔,谢玄英正在和老师一起饮酒。
这也是天贶节的风俗之一。
月为荷花生日,摘莲蕊,入酒饮之,是为碧芳酒。
师徒两人泛舟于太湖之上,一面饮酒赏景,一面品尝酥琼叶、傍林鲜并鱼羹,既轻松惬意,又不失风雅。
闲谈间,谢玄英提起了前些日子的书信。
“师母的身体,可是又不好了?”他问。
晏鸿之颔首,颇为惦念妻子:“唉,可不是么。大夫道是生产落下的病根,吃了几年的药,却始终不见好。”
谢玄英谨慎道:“大夫匆忙一晤,总不能常常调理。不如延请一女医,伴于师母身侧,即可调养身体,又能解一二寂寞。”
晏鸿之略微心动。
不是没有擅长医治妇人病的大夫,可男女有别,大夫最多瞧瞧面色,切切脉,有些事不便明说,也难以调理。然而若是女医,却无此顾忌,施针也便利。
但这也有一桩难处。
女子识文断字,已是殊为难得,善医者更是凤毛麟角。而入稳婆之流,走街串巷之辈,又能懂多少医理?
“良医难寻啊。”晏鸿之无奈。
师忧,弟子服其劳。谢玄英便道:“我姨母为顾家媳,熟知江南人情,不若我书信一封,请她代为寻访。有自然最好,若无,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晏鸿之自无不可。
于是,游湖返,谢玄英回到落脚的园林——这是靖海侯府的别业,命柏木磨墨铺纸,给顾太太写信。
他先道明原委,说师母有恙,许多大夫看了都不见好,须常年调养,故望在江南寻访女医,最好识文断字,擅长调理妇人病,且无家累。
想了想,觉得指向性似乎太强,未免不妥,又重新写了要求:医术过人,品德出众,最好识文断字,能远赴京城者为佳。
好像还是不太对。
只好添油加醋,说若有子女,可一并前往。
这样就不像是在物色未嫁女子了。
谢玄英刚想搁笔,却又怕程丹若落选,思量再三,又道:请姨母多访几人,以防万一。
吹干墨迹,他将信折叠好,塞入信封,交给小厮:“命人尽快送往露香园。”
“是。”
柏木离开后,谢玄英方才取出手边的多宝匣,将羊脂玉镇纸放回其中。然后在角落的云纹处轻轻一扣,底板松动,露出下面的暗格。
里面,藏着他从程丹若处得来的几张纸。
他一直想把这还给程姑娘,谁知机缘巧合,次次落空。也曾想烧毁了事,却总是心怀迟疑,次次犹豫。
待还却人情,再物归原主吧。
谢玄英这么想着,又一次放弃了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