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双闭了闭眸。
从小到大,他经常被纪云汐气。
现在,他还会被纪云汐的女儿气。
晚香困于身份,一直和他保持距离。他好不容易卸下她心防,这下好了,一切都打水漂了。
……
第二日,皇宫外富丽堂皇的马车之上。
云小安抱着她的包袱,和里头的太子、林从崇二眼对四眼。
马车外,纪明双朝皇后行了一礼:“娘娘,这一路云安就拜托您了。”
皇后要去祈福的庙,刚好是纪明喜在清修的庙。纪明双打算把外甥女给他大哥送去。
皇后一笑:“放心,你和晚香姑娘好生处着罢,我会把云安完好交给明喜。”
纪明双:“……”
今日一早他带着云小安赶来,他不过慢了半步,让云小安先跑了过去。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没看住,纪云汐她女儿就把他一直藏着的秘密告诉了皇后!
纪明双握着双拳,深吸了口气:“多谢娘娘。”
他目光看向一旁代替皇上过来的大内总管。
大内总管默默垂下老眼。
纪明双闭眸,他已经做好满城皆知的准备。
三个孩子一辆马车,御林军侍卫护送着车队朝烨福庙而去。
烨福庙位于烨山,此地离上京城不算远,但也绝对不近。
上京城中,大家祈福往往更愿意去郊外的法恩寺,又近名气又大。
皇后果断选了烨福庙,路上距离远些,来回要多个两三日,正中她下怀。
马车之中,云小安抱着她的包袱,缩在角落里,低着头,看着窗外飞快往后略过的树林,神情低落。
太子坐于马车正中央,路上颠簸有石子,车并不算稳,但他坐得端端正正,捧着书在看。
林从崇蹲子地上,把玩着手里的蛐蛐。
下一刻,他听到了细微的哭泣声。林从崇愕然地转头看去,只见一滴滴泪水悄然从云小安眼角滑落。
林从崇收起蛐蛐,跑到太子那,小声:“殿下,云小安哭了!”
要他说,云小安也太惨了,爹娘去江南玩也没带上她。昨夜撞见大人干坏事,大人不反省自己,转手又把云小安丢给她在庙里的大舅,真的太惨了。
为什么惨的都是他们这些小孩子?
林从崇没想跟着太子去庙里的,但昨夜父亲喝酒晚归,爹娘大吵一架,他又要面临是和爹留在林府,还是和娘去外祖父家的选择,后来索性收拾包袱来投靠殿下。
毕竟这两个选择,对林从崇来说都很难。
跟着爹在府里,爹会和他抱怨娘亲不好。和娘亲回外祖父家,娘亲会和他抱怨爹不好。
林从崇就想不通了,既然爹娘这么不好,怎么每回一起打他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好呢?
太子闻言抬头看了眼哭泣的吴云安,又瞥了瞥林从崇那一脸同情的模样,出声:“她是为听不到戏而难过。”
林从崇:“啊?”
不是为被赶来赶去难过吗?
云小安擦了擦鼻子,再也忍不了,痛哭出声:“三天后就有梅园的戏,我本来能看见梅哥哥梅姐姐的,呜呜呜呜呜我不想去庙里,庙里什么都没有,连肉都没有哇哇哇哇哇……”
太子掀起浓密的睫毛,朝林从崇扫去一眼。
虽然殿下什么都没说,但林从崇知道,殿下在说‘看吧,我就说了。’
林从崇沉默半晌,挪动屁股,从太子那坐到云小安那:“庙里为什么没有肉?”
云小安伸手去抓林从崇的衣服,想擦鼻涕眼泪。
但看了看上头的糕点渍,嫌弃地放下了。
她挪动屁股,挪到太子那,抓过太子的衣襟,把眼泪鼻涕全糊上去。
林从崇跟着挪过来,言语迫切:“问你呢,庙里怎么会没有肉呢?”
他最喜欢吃肉了。
云小安:“庙里本来就没有肉,只有素菜。你没去庙里住过啊?”
林从崇摇摇头,他顶多就跟着娘去法恩寺上香,当天去当天回。
云小安闻言还有些得意:“我在庙里住过十几日呢。”
林从崇震惊:“什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
太子出言提醒:“她乱花钱,被她爹娘送走那回。”
林从崇这才想起来。
一年前,云小安还不需要自己赚钱看戏,她有她娘给的用不完的零花钱。
林从崇从小就羡慕云小安有那么一个娘亲,他也想给她娘当儿子,不过不想给她爹当儿子。
那时梅园龙凤胎兄妹一炮而红,云小安向来喜欢一切好看的事物,把零花钱都用来看戏砸头花了。
一开始并没有人发现异常。
纪云汐养女儿一向是富养,且给足了女儿信任与空间,不会去查女儿到底做了什么,钱用到了何处。她给云安零花钱,云安就有支配的权利,只要用在正道上。纪云汐小时候最讨厌的事,便是爸妈每回都把她每分钱的用处问的清清楚楚。她小时候便告诉自己,若日后她有了女儿,她绝对不会这么做。
吴惟安倒是管的比纪云汐多些,但那段日子公事繁忙,皇上日日盯他进度,他也没太多心神放在女儿身上。
云小安向来聪明,小小的孩子也知道这种事似乎不能让爹娘知道,还懂得掩盖,每回都说在宫里玩。
云小安至今依旧觉得她掩盖的很好,可事情就是很奇怪,她暴露了。
那天她正开心啃着冰糖葫芦,坐在最中间最好的位置听戏,就被她爹像揪小鸡仔一样揪走了。
娘亲不会管她乱花钱,但会管她隐瞒欺骗。
爹娘都对她很失望,罚她去庙里禁闭十五日。
那十五日,云小安过得很煎熬。
她在上京城几乎是要什么有什么。只要她哭,一定会有人哄她。
可到了庙里,她真哭假哭都没有人理她quq
云小安至今还清清楚楚记得她到的那个晚上,她坐在大舅舅的门外,仰头大哭。
一向安静的深山老寺,女童的哭声不绝如缕,庙中和尚们靠念经都不管用了。
有小僧过来想哄哄孩子,可越哄哭声越大。
小僧无法,便去找了明喜师父。
云小安悄悄竖起了耳朵。
明喜师父坐在窗前,一边喝茶一边抄经,闻言温声道:“不碍事,让她哭罢。”
小僧:“明喜师父,深夜天冷,就怕染了风寒。”
明喜师父:“生老病死,时至即行,届时喝药便是。”
偷听的云小安:“?”
……
云小安回过神,打了个激灵:“我总觉得当初是有人告密,我爹那段日子很忙的。”
林从崇好奇:“那会是谁呢?”
云小安摇头:“我也不知道,我爹不肯说。”她咬牙,“要是让我知道是谁,我就咬死他。”
一旁的太子,静静翻过了一页书。
一年前那个小魔女又来了。
烨福寺中,和尚们人人自危。
不过这回比上回好了很多,小魔女不再有事没事就哭闹。
孩子到底长得快,一年过去,个子高了不少,也懂事了些。
但还是有些头疼。
烨福寺的和尚们最近都在抄经书,打算在下月的庙会用。
云小安趴在每个和尚案头,在推销她自己:“我虽然看不懂,但我能临摹出一模一样的字,真的哦。和尚伯伯,我帮你抄,一张只收一两!”
和尚默默念了句阿弥陀佛,收了纸笔换个地方继续抄。
云小安跟在后头喊:“五文一张也可以!”
过了一会儿:“一文也行啊!”
再过了一会会儿:“那不收钱要吗?”
可没有人理会她。
得益于她,烨福寺的全体和尚们,在佛法的领会上,又高了不少。
云小安失望地回了院子,去找纪明喜,是真的很困惑:“大舅舅,为什么大家都不让我帮忙抄佛经?”
纪明喜坐在窗前煮茶,闻言笑了笑:“佛经哪有帮忙抄的道理?”
云小安支着下巴:“大舅舅,爹娘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江南?”
纪明喜递给外甥女一杯茶,给自己也倒了杯,喝了口,不急不缓回道:“舅舅也不知,等你爹娘回来,你再自己去问他们,好吗?”
“好。”云小安又问,“那大舅舅,明双舅舅为什么要让我来找你?他为什么也不要我?”
纪明喜这下是真不太知道了。
明双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向来操心,一般情况下,不会这么快就把外甥女丢过来。
纪明喜问:“你这几日在明双舅舅家都做了什么?”
云小安便事无巨细地把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给纪明喜说了。
她虽然不喜欢庙里,但她喜欢在庙里的大舅舅。
其他人都把她当小孩糊弄,就大舅舅把她当大人,每回听她说话都很认真。
云小安每说一件事,喝茶的纪明喜便每每一顿。
阿弥陀佛,真是为难明双了。到了晚间,他为明双抄份佛经罢。
待云小安说到最后一件事时,纪明喜手一抖,茶水洒出了少许。
他安静片刻:“你说,你看见了什么?”
云小安眨着大眼睛:“我看见明双舅舅在和晚香姨牵手,就像这样——”她用自己的左右手示范,五指交叉。
纪明喜又阿弥陀佛了一声。
云小安:“舅舅我说完了,你知道明双舅舅为什么也不想要我了吗?”
纪明喜温言道:“你为你明双舅舅做了件好事。”
虽然大舅舅的回答前言不搭后语,但被夸奖的云小安很开心:“我也觉得!”
纪明喜揉揉外甥女的头,笑容如午后阳光般温暖和煦:“好了,舅舅要念经了,你先出去罢。”
“好!”云小安兴高采烈跑了出去,去找太子和林从崇。
太子看了眼满脸笑容的云小安:“你从哪来?”
向来粗线条的林从崇也看出来了:“你怎么那么开心?他们肯让你收钱抄佛经了?”
云小安摇摇头:“没有啊,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庙里!”
林从崇想起这两天吃的各种叶子,愁眉苦脸:“我也不喜欢庙里。”
云小安:“但我去找了大舅舅,我最喜欢大舅舅了,每次和他说话,我都很开心!”
太子:“你和明喜师父聊了什么?”
云小安想了想:“我问舅舅大家为什么不让我抄佛经。”
太子:“明喜师父怎么说?”
云小安抓了抓头:“佛经就是不让帮忙抄?”
太子:“?还有?”
云小安:“我还问舅舅,为什么爹娘不带我去江南!”
太子:“为何?”
云小安:“舅舅也不知道,他让我等爹娘回来再问爹娘。”
这回连林从崇都困惑了:“我之前也说我不知道,让你等你爹娘回来问他们啊。”
怎么他这么回,就被云小安揍了一拳,她舅舅这么回,她还那么开心?
云小安瞪了林从崇一眼:“我还问舅舅,为什么明双舅舅也不想要我。”
太子:“然后?”
云小安一下子就笑了,甜甜道:“舅舅说我做了件好事!”
太子点点头:“故而明喜师父什么都没回。”
林从崇:“你还那么开心!你又被大人骗了!”
云小安彻底跳脚:“要你们管!你们不许说我大舅舅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