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娜问:“当真?”
诺约说:“我极少否定。”
丽娜说:“仅凭一个梦,就敢全力以赴,对你来说,不算特别。其实,我有点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 从钻石王国回来的那趟班机上,我就有点明白。”
诺约盯着她看。
丽娜一字一字地说:“诺约,你,是古籍传说记载之中的人。”
诺约说:“古籍传说?”
丽娜说:“不错。你确实是记载在《翼经》之中的人物无疑。”
诺约说:“喝茶。”
丽娜说:“不会错的。——独立无惧,遁世无闷,破锐解纷,和光同尘,心如赤子,抱残守缺。神武不缀,其鬼不神。《翼经》记载的东西,在你身上全有。”
诺约闻言,陷入沉思,久久才说:“喝茶。”
两人在茶馆消费了二百二十五块,离开茶馆,然后,丽娜执意要看诺约穿那件褴褛的野人乞丐衣,诺约苦恼地说:“丽娜,你总不至于让我在大街上换吧?
丽娜抱歉地说:“sorry,一时想法不周,让你难办了,我们去找个服装店。”
诺约说:“还不如拿个碗,我们到公园去,那里人多。”
丽娜问:“拿碗做什么?”
诺约说:“自有妙用。”
诺约果然买了个碗,敲碎一角,抹黑弄污,找个没人的公共厕所,换上那身褴褛的破衣衫,和丽娜一起来到公园。
两人坐在草地上,碗放在脚前,开心地聊着天。
丽娜古怪地看着他,说:“你是让我陪你当乞丐吗?”
诺约说:“不是。我们是向上天乞讨,而不是向人类乞讨。”
丽娜哭笑不得,说:“姑且相信你一回。”
每隔三秒,丽娜就情不自禁地看诺约一眼,对她来说,诺约活像吃饱了撑着没事做,自己万里迢迢跨国而来,就是陪他当一回乞丐。
诺约亦察觉到她的好奇,说:“也许,这是我诺约最后一次以这种形象示人了。”
丽娜点点头,说:“你说的对,我看出来了。不过,确实有一种野外遗贤之风,你骗不了我。”
公园来来往往的人,都狐疑地看着他俩,一个外国女人,还相当漂亮,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野人,在此行乞,都搞不清状况。
其中有胆大的,想前来施舍几枚硬币,诺约赶紧捂住碗,那人只好收起硬币,一边走,一边更加狐疑地回头看。
丽娜也看不懂,问:“诺约,你要向上天乞讨什么?”
诺约松开手,把碗给她瞧,说:“你看。”
丽娜说:“碗里什么也没有啊。”
诺约说:“谁说没有?一切尽在其中。”
丽娜凝视着那个空碗,听着诺约的话,最后竟明白了,她叹息一声,说:“诺约,你还真说对了。——你跟我玩哲学!”
诺约笑嘻嘻地转过头,满脸都是胡须,丽娜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放自己那颗无处安放的心灵,呢喃地说:“你这样子,如何让人真正了解你?”
诺约站起身,收起碗,说:“你马上就了解了。等我一下。”
诺约又去公共厕所,趁着无人,换了一身衣裳,出来后,对丽娜说:“走,带你去美容。”
丽娜说:“我已经这样美,不用了吧?”
诺约说:“若不如此,我过意不去。”
丽娜说:“走。”
找了一家本地有名的美容店,简单问询一下,丽娜到楼上去做美容了。诺约在楼下等。
等丽娜上楼,诺约走出美容店,说:“我等下回来。”然后,走到同一条街的一家美发店,略微踟蹰,思索了一小会,跨步进去。
诺约说:“把胡须,头发什么的,都剃了,给我弄个好发型。”
那理发师说:“好咧,您瞧好吧。”
只见理发师非常谨慎小心,脑海浮现出黄金分割公式,嘴里嘟囔说:“说不定最适合卷发。”
又说,“算了,还是按现在最流行的寸发来剪。”一会又说:“难道是剃波浪?还是留个鬓角?”
诺约大怒,“别在我耳旁念叨。”
美发师说:“得咧,您瞧好了。一级棒。”
经过美发师的灵犀一指,想起脑海中浮现的花形美发,尤其适合此人,心随意动,头发纷纷坠落,胡须剃掉,鬓角小心翼翼地修剪,一边轻轻念叨:“这里要有个朦胧的花形图案。”
诺约听着理发师像神经病一样碎碎念,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随着美发师的神来之笔,花形的外貌完美地浮显。
美发师说:“先生,这可是从来没有第二个人理过的发形。”
诺约并没有搭话。
渐渐地,阿赖耶世天外之人梦魇忒伊亚如出一辙的容颜,从镜子之中浮现。
连理发师自己也关掉推刀,拍掌说:“完美,正是如此。先生,洗个头吧。”
诺约于是先去洗头,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孩让他躺下,给他铺上面巾,开始洗头按摩。
照例,她应该夸奖客户,从而慢慢推荐会员,但是诺约都不开口和她说话,于是,从头到末,从沉默开始,到沉默结束。
洗头完毕,又回到美发师那边,美发师给他吹干头发,一边不停地夸奖。
诺约怀疑,自己遇上了史上话最多的美发师。
凝视着镜子之中的自己,那么多岁月过去了,自己依然如二十多出头那样的青春,非常奇怪的事情。
好像从某一个时刻开始,身体停止变老,哪怕时隔多年,如今还是从前模样。
剃光胡须,理掉头发,依稀仍然是与多年以前一模一样的容颜,诺约陷入忖思,问:“这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他自己也无法理解。
衰老的基因似乎完全在他身体内停止作用,只有眼神,轻微地出现一些微小的变化,更加深邃,更加神秘。
诺约说:“我依然是我,从未改变。”
美发师大功告成,弯着腰,笑嘻嘻地对诺约说:“先生,三百块,谢谢。”
诺约看着他,问:“你为何这般开心,是不是这家店有你的女朋友?”
美发师说:“先生果然内行,我恋人确实和我在一起,刚刚确定的关系。”
诺约微笑一下,没有再说什么,交完钱,在店里隐蔽处换上刚买的那身新衣服,然后继续去美容店等丽娜。
尽管通共不过才过去一个多小时,但诺约已经判若两人,他又回到过去,初遇丽娜之时的模样。
丽娜仍然还在做美容,懂的都懂,女人花在美容的时间上占据了一生的2/5,所以,诺约在楼下沙发耐心地等。
在等待之中,诺约无意地瞥见过去与现在的区别。谁能说得清呢?
莫说他人,就是本人,也难以辨认过去真实曾经存在过的自己。
但是,又原本是一模一样的,仍是原来的组成整体,毫无差别,也许,任何一个变化,都有详尽的记载。
随着健忘,一点一滴地剔除回忆,只认可仅剩的残余,构成此刻存在的自己。用淡漠的回忆保留不被否定的,但也不被否定所否定的认同感。
这是深藏于回忆里的怪异的意识,人无法包容一切否定,也无法接受一切认同,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无法自知的盲区。
这说明宇宙背后,藏着更深的玄理。
这些玄理,甚至与真实的一切完全相反,不仅形态相反,连规律也相反。
人只需要戴上另一副面具,几乎所有人都也看不出来,连自己豢养多年的宠物,也顷刻感觉到陌生。
另一方面,无论换多少面具,也无法改变人始终还是原来的那个人的这一本质。
诺约胡思乱想了很久,丽娜终于做好了美容,来到楼梯处,东张西望,始终看不到诺约。
丽娜心里顿时一阵彷徨。
这种彷徨如同一瞬间被亲人遗弃在陌生的城市同样的心情。
类似于遗弃,类似于失去。
诺约也已看见她。
望向丽娜,美容之后,她是那样的美丽,楚楚动人,不可方物。
她穿着湛蓝色的长长的连衣裙,面部白皙,五官立体玲珑,鼻梁清秀挺直,眉毛细长,身材窈窕,不知为何,诺约一瞬间又回忆起她那令人难以忘记的侧脸。
除此之外,她的金黄色的长发,犹如弹簧,随着身体的摇曳而弹落,笔直地垂落在双肩。时隔六年,她虽然变化不多,却更加富有女人的韵味,一笑一颦,举手投足之间,多出一点点妩媚和女人的柔美。
她依然是她,她不再是她。
丽娜寻找了很久,没有发现诺约,只是察觉到有一个人似乎正盯着他,但她没有去看他一眼。
一个人被人一直盯着,当然不爽。只有当她忍无可忍的时候,才瞪了那人一样,眼神里弥漫着气愤和讨厌。
蓦然,她愣住了。
她狐疑靠近诺约,凑到他面前,凝视着他,看了许久。
诺约问:“你干嘛?”
丽娜说:“你是诺约?”
诺约说:“真新鲜,才两个多时辰,你就认不出我了。”
丽娜用两个手指掐住诺约的肩头肉,狠狠地扭了过去。诺约淡淡地说:“用力点,没吃饭啊?”
丽娜松开手指,诺约连忙不停地抚摸肩头,褪下衬衫,发现两道深深的指痕。
丽娜嫣然一笑,温柔地打量着他,说:“帅!帅多了。”
久别重逢。
诺约说:“自信点。你其实也很美。”
丽娜又深深地掐着他的肩头,用力一扭,诺约即刻龇牙咧嘴,丽娜说:“这是对你帅的奖励。”
然后,她打开双臂,无视旁人,拥抱了一下诺约,说:“只用几个小时,诺约,你就完成了从野人到现代智人的演化。”
诺约皱起眉头,说:“轻一点,不管是野人,还是现代人,都会痛的,知不知道?”
丽娜笑了,笑得非常开心,就像爱情的摇篮里,从婴儿的脸上传来的纯真的笑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