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清风(233)
林雨桐缓缓的坐回去,不能着急,怒可以,着急却不行。
得想想,他说装配到船上……什么船呀?能携带这么多的炮弹?多少船呀?能把数年生产的全都分摊完了。要知道,内江内河行驶的船大小承载量都是有规定的,太大你根本就进不来!这不是说你收买了人就行的是,那玩意那么大,张眼睛的都看的见,你给的钱再多,谁不要一家子的命了给你放行!而且,这不是一艘两艘……这不成批量有毛用?
所以,若是说装配到船上了,这船的承载量一定不大,不是那种出海运货的那种大船。若不是这样的大船,那只能是符合规定的船只了。
可这样的船只你怎么装配,你都不可能把炮弹装载完!要知道,炮弹必须有相当的存储量,要不然开战了,半个时辰下来,打完了?这不是闹着玩呢吗?
林雨桐就跟赵雄算这一笔账,“……按照你的产量,全都装备到船上,这得多少船?这船铺排开,得多大的数量?船呢?你该知道的,任何一条船只,都得在相关衙门有备案的,没有备案的船只没法航行。有的船主避税,一条两条没登记,花钱找人疏通,给人分润好处,那么,这是又可能避开的。就是再大胆的,小船三五条,叫钻了空子也可能。民间的渔船,在小范围内航行,这样的更多,这都属于合理的。但你要说你那样的那么大规模的没登记在册,可能吗?当然了,要是你们准备充分,这是要起事了,有人追随你们,给你们大开方便之门,那么这也有可能!可是,你们准备充分吗?没有吧!这次爆|炸是偶然事件,你们处理这个偶然事件,想着怎么欺瞒朝廷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了其他?所以,就有两个问题,第一,有炮弹必有船,应该是新打造了一批船,船上应该是装了火炮,但是这些不能行使,一定在哪里停泊着呢。第二,炮弹从应天运走,必有地方存储的地方,这地方距离船只停泊处很近。”
赵雄皱眉,“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有人配合,一直没出岔子……”
“你觉得对方能量大,从朝堂到下面的各个衙门,再到应天各个衙门守卫,一条线都被打通了,你们是觉得各司其职更安全吧?”
赵雄沉默,确实是如此!
林雨桐就翻出刑沅打听来的名单,“这上面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赵雄扫了一眼名单,面色更白了,伸出来的手不住的颤抖,他点着第一个名字,“许修之,海商,无锡人;陆佐臣,海商,龙城人;宋志方,海商,姑苏人;张之普,盐商,崇州人;吴宝权,粮商,湖州人;□□恒,钱庄,嘉兴人;白云峰,丝绸商人,杭州人;袁叔仁,药材商,松江人……”
林雨桐皱眉,紧跟着灵光一闪,“无锡、龙城、姑苏、崇州、湖州、嘉兴、杭州、松江……”这些地方围绕这一个点,“太湖!”明白了!明白船在那儿,炮弹被他们运到哪儿了。
应天说起来也是太湖流域的城市,水路是相通的。
她一刻也不耽搁,直接起身,“走!即可出发。”
赵雄怎么办?留下吧,担心他会通风报信。关着吧,好端端的失踪了,一样会打草惊蛇的。从这里去太湖并不算近。
“带着!”林雨桐说着就看赵雄,“你写一封信,着人马上给周怀人送去。就说,钦差明儿不到,后天也会到,有要事需要去处理,叫他谨慎应对,你三天必回。”
左娴雅马上拿了笔墨纸砚来,杨宝莲提笔就写,把这个意思表达准确了,将比交给赵雄,“照抄下来,别耍花样。”
赵雄提笔得有千斤重,但还是动笔了。才一写,郭东篱就喊道:“慢着!”她抽走那张已经落笔的信纸,“重新写吧,不要称谓。”
杨宝莲才发现她犯了个大错,那就是她给打的模板太官方了。这些人狼狈为奸,必是比一般人要亲密的多,他们之间的称呼怕也极其亲近。这称谓,口头的称呼是一种,书面的称呼又是另外一种。就是问了赵雄的随从或是小厮,知道他口头称谓,你也无法确认人家私密的信件是怎么写的。
那就不如不要称谓,不留名字。看字迹就知道谁写的,又是紧急的情况下送信,信上连钦差的踪迹都知道,那当然是免去一切落款,才是最安全的,也是最不容易叫对方多想的。
林雨桐没拦着,叫赵雄打头,都扮作此人的随从,夜里又从城里出来。她交代崔映月,“这次不带你了,你替我告诉仇六经,八百里加急征调郑芝龙,目标,太湖!”
崔映月接了令牌,“最多再有一个时辰仇统领就会回来……”
着急!不等了!
崔映月将令牌塞在脖子挂着的荷包里,“您放心,令牌在,我在。”
没那么危险,只交托了就行!
安排好了,再不停留,直接上了停在码头的自家的船只,立刻就起航。船动了,林雨桐叫其他人都去睡了,奔波了一天,他们的体力耗费的差不多了。
朱谷雨留着看管赵雄,郭东篱留下了,“咱俩换着来吧。”
“都歇着吧,喂点药叫睡着吧,不用费心守着。”朱谷雨去喂药去了,郭东篱去打了水,“先生,您洗洗吧。”
随便的擦洗了一下,林雨桐就叫郭东篱去睡,“没事,不用人守着我。”
可先生没带随从呀,身边没人怎么成呢?“您睡里面,我跟朱谷雨打地铺,换着睡!我俩的体力好,没事。”
正说着呢,朱谷雨就回来了,她直接把席子往地上一铺,往上一趟,“您安心睡您的,保准不比刘大人的人差!”
林雨桐就笑,结果才还说话呢,朱谷雨的呼吸就有点不一样了,这是困的很了,挨着枕头就睡着了。林雨桐靠在床头,叫郭东篱坐在床边,两人吹着夜里江上的风,能说一会子话。
对郭东篱的谨慎,林雨桐是赞赏的,“……你能想到这些细节,很好!可为什么,我一直没拦着呢!你呀,得看人往人心里看!别看这些人闹腾的欢,可他们最是欺软怕硬。给他们两分好颜色,就不知道分寸在哪了。可你要真跟他们动真格的,他们比谁都软?为何呢?因为他们本来就拥有的多,他们舍不得的太多了。那个时候,他们想的是,万贯家财便宜了谁去?只要能留下他们的命,没有什么是不能卖的!那名单掏出来的时候,赵雄的手在抖,他是真怕了!”
郭东篱不好意思的笑,“是!后来我就反应过来了。这一路上,从城里到城外,也没人用刀抵在他的腰眼上,他的亲随还跟了几个,可却特别老实。我当时就觉得,这些人其实就是自以为是的怂包。想要的挺多,但一发现咬手,立马就想缩。这其实就跟那些商人做生意似得,看见利了,油锅里都敢捞钱,可一旦发现苗头不对,他们扯的比谁都快。”
林雨桐点头,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又问说,“这些人不可怕,那你知道可怕是什么吗?”
“他们造出来的火器?”
林雨桐摇头,“他们的火器必是不如朝廷的先进,且他们只造却不敢试。或许是带去海外某地试过,可用!但没有大规模的演练,就还不能成军。而郑芝龙郑将军率领的水师这几年,哪一日不开炮?他们有护航之责呀,都是实战下来了。况且,他们聚集在太湖水域,这水域水路四通八达没错,可真正适合大船航行的却不多,堵也给堵里面了。咱们着急,是急在他们狗急跳墙,裹挟更多的百姓进来,做无谓的牺牲。并不是说,面对他们没有把握。”
郭东篱就面露沉凝之色,好半晌才不确定的道:“……是财富!是他们手里积攒的财富!”
林雨桐眼里便有了笑意,故意她说下去。
郭东篱就道,“我外祖母总是说,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是钱财,可世上最坏的东西也是钱财。有钱财了,你就觉得你无所不能了,伸手就能拥有这世上你想拥有的任何东西。这便会生出许多的枉念来!为了钱财,有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能去做!有了钱财,他会想着要更多的钱财,知道了钱财的好处,就再无法放手了!对此,学生深有体会。小时候,学生随祖母去过陕西,当时住的地方与产蓝田玉的地方不远……好些人在河道里捡碎玉,我贪玩,也去捡,还真被我捡到了!那一天,一块小小的碎玉,我卖了二两银子。第二天我早早的就去,我跟一个小孩同时看到一块,我俩都扑了过去,我抢到了,他把我推倒,要抢我的,我趴在地上护着碎玉,死活不撒手,他拿河床里的大石头要砸我的脑袋,被周围的大人拦住了才罢手,那天,那块碎玉,我卖了五两银子。外祖母问我,明儿还去吗?每天都有那么多银子,下刀子我也要去的!可再没有好运了,没有捡到,没有挣到那几两银子,我就像是丢失了很重要的东西似得,全然忘了,在这之前,我其实没这些银子,我的日子也一样是过呢!”
对!这就是钱财的可怕之处!用钱财能调动许多你想都不敢想的资源。
林雨桐就道,“都不用审赵雄,想也想的出来。他们进出城门,必是夜里。夜里值岗的就那么些人,固定的城门固定的人员,固定的时间,运送固定的东西……没有足够的撩动人心的钱财,是办不到的。冯梦龙先生在《喻世明言》里把话都说尽了,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是说钱财的本质,又何尝不是说人性。”
郭东篱心里就有了一道印记,那边是:资本的本质是恶的!人性是贪的!
她觉得,这一趟下来,她能有这样的认知,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可谁知道,还有更多的叫他意想不到的意外等着她。
船行驶在江面上,站在甲板上,能远远的瞧见太湖了。结果一艘船迎面行驶而来,紧跟着,就横摆在江面上。
“先生!”吴应莺急匆匆的过来,“有船挡住了咱们的去路。”
看见了!慌什么?它那船就那么大,里面还能藏着千军万马吗?她说郭东篱,“去看看,来者是谁。”
是!
郭东篱跟着吴应莺出去了,吴应莺低声道,“船是不大,但你看那船,装饰的不一般。这要是碰上一个难缠的主儿,冲撞了怎么办?收拾他吧,怕惊动了别人。不收拾了吧,先生可在船上呢。”
郭东篱就冷哼,“真要是这么一种情况,也简单,全都扔水里,喂王八去!等他们从水里钻出来了,咱的事也办了。”
吴应莺觉得她也该值夜的,瞧瞧!郭东篱陪了先生两晚上,说话的胆气都不一样了。
郭东篱往船头去,其他几人都在船头站着,看那边的情况。船上有侍卫的,侍卫统领问郭东篱,“娘娘怎么说?可要我去交涉?”
郭东篱还没说话呢,就见对面船舱里有人出来了。此人身形不高,看不清五官,但穿的却锦绣。此人朝这边作揖,然后缓缓的跪下,额头贴着甲板,手里却拿着东西高高的举起。
这是什么意思?
娜仁就道:“我知道了,这既是戏词上唱的那个‘告御状’。”
郭东篱先是愕然,而后心里没由来的升起几分厌恶的情绪来,“叫他就那么跪着,我去回先生。”
董白看着郭东篱的背影若有所思。
郭东篱大踏步的进来,“先生,有人跪在那船的甲板上,手里不知道举着什么。”
林雨桐放下手里的书,“你觉得此人是谁?”
“必是昨儿那个名单上的人。”有人闻见味儿不对,赶紧投诚来了。
林雨桐笑道,“此人必是杜彦恭。”她说着,就站起身来,“去吧,带他过来。”
于是,这个身形不高大,儒雅的中年男人,就这么被带到船上来了。他见了谁都客气,微微欠身,表示尊敬。
到了船舱的门口,郭东篱看了他一眼,他立马跪下,郭东篱这才进去,“先生,人带来了。”
船舱挂着竹帘子,林雨桐没出去,也没放他进来,只叫他:“杜彦恭。”
罪人杜彦恭在!
林雨桐轻笑,“你知道瞒不住,对吧?杜彦敬是你兄弟,事一出,你必是对他和盘托出了!而朝中派钦差下来,这不是秘密。没有谁能一手遮天,你知道这一点。你也很清楚,只要查,哪怕痕迹掩盖的再好,也欺瞒不了朝廷。应天城里,因此意外丧生上万人,有母亲失去了儿子,有女人失去了丈夫,有孩子失去了父母……这是时日尚短,那么些人沉浸在悲痛里,再加上官府的不停的腔调是地震,许多人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有多少人失去了亲人,就会有多少人找朝廷告状。朝廷一旦查起来了,别人尚且有辩解的余地,可你没有!那火药厂是你用赈灾粮跟朝廷置换来的!一万多条命,四分之一的城呀,把你杜家的人上上下下的杀个百遍千遍,把你杜家数代积攒都填进去,都不够赔偿的。你是无路可走了,所以,你来了!你的消息挺快呀。”
杜彦恭额头贴在甲板上,“彦恭万死难赎其罪。”
林雨桐叹气,“你们这个领头的人不行呀!像是这样的情况,就应该先叫你死了才对呀!弄个畏罪自杀,再把主要罪责推到你身上,这才符合他们的利益!我很好奇,你怎么到现在还没死,尚且能蹦跶到我面前来。”
杜彦恭不住的叩头,“娘娘圣明,罪民确实被追杀!前天晚上所住的客栈莫名的起火……昨儿早上,所用的粥饭里也不干净了……罪民是没法子才躲在船上,在水上一直飘着。昨晚上发现码头被军管了,罪民就知道,必是京里有要紧的人来了!舍弟确实写了家书回来,家书上说了,让罪民上京自首,可这上京一路上风险重重……罪民就留了心眼,既然钦差要来,可钦差还没到了,却都已经军管了。能直接下这样令的,不外乎三人而已。皇上、娘娘、太子……”
不管是谁,来请罪是一样的!于是,就来了。
林雨桐示意郭东篱将竹帘子拉起来,郭东篱过去了,缓缓的将帘子拉起来。林雨桐坐在里面,可以看见跪在大太阳下的杜彦恭。
杜彦恭被太阳照的,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的容颜。但这般的船只,他认识!这船上要紧部位的督造,商家根本就摸不着!只是船体的打造,他是见过的。这样的穿,一共十艘,非一般人能坐的。
林雨桐看他,“我不问你其他,我也工夫搭理其他的事,我只问你,这太湖是怎么回事?”
杜彦恭忙道:“是宋志方管着的!这里一直是宋志方的地方。”
什么叫一直是宋志方的地方。
“就是宋志方在此地开设了船厂和修船厂,周围靠打渔为业的渔民,每家都能有一人去船厂做工。打渔收入不稳定,但在船厂则不同,工钱比别处高,他便在此安家落户了!进出太湖,有的是眼睛盯着,每户人都在维护这个厂子!这三年来,翻新的船只和新造的船只都在这里……太湖可以造船,可以隐藏很多东西不容易叫人发现。但是,太湖的条件并不足以造火炮!再加上,宋志方精明,他是势必要拉许多人进来的!若是其他人不脏手,又怎么能捆绑在一起呢!罪民也是鬼迷心窍,被他的花言巧语给骗了。”
说完,还稍微将头抬起一些,试图看清林雨桐的面色,“罪民句句属实,觉无推脱之意。罪民是商人,商人见了赚钱,就容易冲昏头脑!罪民参与的初衷,就是想偷偷的给船上装上火炮,带货出海的时候心理安稳呀!虽说有朝廷护航,但是护航……不是都及时的!海上的情况变化快,很多时候真就来不及!而且,洋人的商船上多是带着这些东西的,去外面做生意,当地人对横的格外的忍让,人家开几个价就几个价!咱们就不行,咱们是到哪,人家都敢跟咱们来横的。我就想,咱也装上大炮……那是唬人呢!比如,咱们是不是可以在出海的时候,从朝廷买一些炮弹携带上。回来的时候,若是有剩的,可寄存在口岸上,下去出航再用。罪民当初真是这么想的!数次舍弟给朝廷上折子,都提过这件事。但是朝廷始终不允许!”
火器这东西,绝不能在民间开口子!一旦开个口子,会迅速泛滥的。
林雨桐不跟他废话,这会子一开口,恨不能把他身上的罪责都一把给推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