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咳一声,“别忙活了,坐吧,我没那么些讲究。”
“是我在宫里养娇气了,以前稀松平常的事,如今却有点受不了。”她说着就坐过去,穿的是骑马装,因此坐的时候大马金刀的,一点也不淑女。坐下了,看见对方又皱眉,她就知道,这是又看不惯了。
看不惯你别看!我都跑这地方了,躲着不见你了,你怎么还瞧我不顺眼呢?
她的语气里也带上了几分不耐烦,“有事?”
郭培民将一份京报递过去,“这折子是你递的?”
是啊!
“递给问政院?你是不是得罪人了?要是递给问政院,他们能马上就给你递上去?”
为什么我要递给问政院,“我的先生是皇后,我请我的先生代为转交给问政院,哪里不符合程序了吗?”
郭培民怔愣,“你直接给皇后?”
是啊!
郭培民站起身来,在厅里转圈圈,好半晌才转身过来,低声道,“你这样容易惹祸!”
郭东篱抬眼看他,“怕我惹祸牵连你们?”
郭培民坐回去,“不管怎么说,你是郭家的女儿……”
“我可以不是郭家的女儿!”郭东篱跟她对视,“我跟着母亲离开郭家那天,就不算是郭家的女儿。我的性子已经形成了,我终有一天还是会站在朝堂上的!在朝中为官的,只要做事,就有错的可能!不若这样,你把我从你们家的族谱上划拉去……”
混账!“你把为父当做什么人了?不管我跟你母亲如何,我心里是希望你好的!你母亲带你出门,是你母亲要求了,家里不是容不下你,我更不是不要你。我跟你母亲走到那一步,有我的过错,但是,我跟你母亲最根本的矛盾是对很多东西的认知不同。你外祖母来自云南,她的母亲是百夷人!百夷女子自来就跟汉人的女子不一样,也教导的你外祖母跟别人不一样!而你母亲受了你外祖母的影响,她所求的为父无法给她。她认为重要的是,为父却不知道重要在哪里?跟你说这些,是告诉你,跟你母亲和离,为父有错,但并不是说为父就是坏人。你不能总是对你的亲生父亲存在偏见。”
郭东篱摇头,“没有偏见!我对你不了解,何来偏见!我跟我母亲生活,我又不是郭家要承袭香火的儿子,所以,我是可以跟郭家无关的!”
郭培民看着这个孩子,好似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沉默了半晌,而后坐回去,“京报我看了,事情我也知道,我知道你出这个头,是为了什么的!宫里能叫刊登出来,这就是说,对你没恼怒!这是侥幸,但是你得知道,天威难测的道理。我来,就是告诉你,谨慎些,再谨慎些。很多人都在传,皇家是要从你们之中选太子妃……”
“没有!”郭东篱直接摇头,“这是没有的事,先生早前就说过了。”
郭培民觉得这孩子果然还是个孩子,皇后要不给你们那么说,你们的心思就没那么纯净了,这叫皇后怎么选?他就说,“选还是要选的,肯定是要选的!但是……太子妃不好做!皇后是那般的脾性,又把皇后做到如今这个份上……历代的皇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史书上的东西不能全信。但只这位皇后来说,真就是亘古未有!太子妃……想做到她那般,难!太子便是再好,那不是个好去处。”他说着,就又是一叹:“你成不了太子妃,所以,你就得注意点,离太子远些。这才是保全之道!至于你的婚事……在亲戚故旧家找一找,总能找到本分厚道的孩子的……”
本分厚道,不就是要找个老实憨厚不计较也没本事计较的人来吗?
郭东篱站起来,脸上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了,“我……成亲不成亲,那是我的事!我有产业能维持生活,头顶有片瓦遮身我就知足,我还是皇后的学生,我身后有依靠!我以后有差事,我有俸禄可以拿!我便是一辈子不成亲,我一心用在朝事上,朝廷也会给我养老!所以,我这后半生什么样儿,真不劳你操心。便是真要成亲,我还有先生呢!我将婚事交托给先生,父亲可有异议?”
你这孩子!
父女俩不欢而散,雪还下着,天也黑了。郭培民便是再生气,这个点也走不了了。
由着老仆去安排,郭东篱站在厅堂的门口,看着洋洋洒洒的飞雪。山下零星的能听到鞭炮声,每当这个时候,就觉得山上好清冷呀!过年,就该跟亲人一起吧!
如今,山上倒是有一个是自己亲人的人,可这种孤寂比之前更甚了。
朱谷雨一身雪的进来,她收了脸上的怅然,欢喜的笑起来,“去转了?老旧的房子里,没什么可瞧的。”
没有!别有一翻景致呢。
忙了一日,吃了饭早早的歇了。却不想第二天一早,老仆来说,“姑娘,有客!”
是常家又来人了吗?
郭东篱有点微微的烦躁,“若是常家的人,你就报给郭老爷。”
不是!是之前在这里避过雨的客人。
避雨?
郭东篱一愣,便赶紧往出走,“几个人?”
三个!但只一个是之前的客人。
哦?郭东篱往出迎,就见到站在大门口的三个人。
“殿下!”她疾步迎出去,怎么也没想到是太子带着谷有道和王承恩来了。
启明看她,一身家常的衣裳,半旧了,跟当日在山上见到的时候并无多少不同,“打搅了。”
不敢!“先里面请吧!”说着,就看谷有道和王承恩,以目问询:怎么上这儿来了?王承恩就指了指山下的村子,“怎么说也在村里住过,我们带着人给送点年货,都到了地方了,顺便来转转。其他人都在山下呢!”
郭东篱心里舒了一口气,又叫人赶紧备饭。
朱谷雨进来一瞧,心里就了然,然后跟郭东篱道,“不是有熏好的兔肉吗?炒个熏兔肉丁吧,昨晚那个就很好吃。”说着,还跟启明道,“殿下,兔子是东篱熏的,味儿可好了。”
启明就看郭东篱,“就那个吧!粥、饼子、小咸菜搭着就行。”
郭东篱应着就出去了,老仆听见叫殿下,便知道是谁了!可这是不是太简单了。
“没事!”郭东篱自己上手,“就家常饭吧,殿下简朴。宫里也一直是这么吃的!”
然后一盘酸萝卜条,一盘泡白菜,一个酱瓜子,一个熏兔丁,一碗杂粮粥,一盘玉米饼子就这么端来了。
启明问她说,“平时也不吃细粮?”
郭东篱便笑,“也不是!玉米饼子里一半是细粮,您尝尝就知道了。”
但总的来说,还是过的简朴。家里的老仆好几个,这个年纪的人了,做活不成,偏还得用药养着,所以,她的日子过的是真不宽裕。
他就问说,“这山也不小,只在山上谋些营生,收益也该不错。”
郭东篱点头,随后又怅然,“之前不是没想过,只是想了想还是不合适。山上我要用,就不能再叫别人上来了。如此,山下的人就会不满!若是再以此赚钱……眼红的就更多了!我是挣了钱了,可日子却难消停了。如今虽说身份便利,能用起来了。但是想想,又何必呢?这些年山下的人免费进山,是我给他们的便利。可他们护着我,也是给了我清净的日子过。再加上一当差,有了银子拿,日子是能过的。”
这边正说着话了,郭培民一掀棉帘子,直接进来了。
郭培民没见过太子,自然也不认识启明是谁。只是进来一瞧,男男女女的,圆桌围一圈吃饭呢。他当时便面色铁青,成什么体统。
见他要张嘴,王承恩赶紧起身道:“殿下,是武定侯之后郭培民……”
启明抬眼看了过去,然后‘嗯’了一声,“免礼了。”
郭培民的脑子这才转过弯来,这是太子?这就是太子!他噗通一声跪下,“见过太子殿下……”
王承恩就道,“请起吧,殿下免了礼了。”
郭培民这才起身,那边启明就道,“添一双筷子吧。”
郭东篱忙看了在门边的老仆一眼,那边立马端了粥拿了筷子来。
郭培民坐立难安,抓着筷子的手直抖。
启明没理他,继续跟郭东篱说话,“你在城里住,倒也没有不方便。只是你这边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这山路再是走的熟悉,可对上了年纪的人,也不大方便!该接到城里还是得去城里的。林家在搬到侯府之前,有个小院。那院子如今也没人住,更没人敢买……拢共也就几十两银子的事,你回头带人搬过去吧?”
郭东篱还在琢磨,这一花可得几十两呢,结果那边郭培民手里的筷子直接掉地上了,他满脸的惊讶,藏都藏不住。
郭东篱便是再迟钝,也有点明白了。那院子正是因为出过皇后,所以才不敢轻易处置。也没人敢轻易就接手。太子今儿说那院子叫自己住……这不是钱的事,这里面透着一点别的意思!
她抬起眼睛,嘴巴微张着看太子。太子不疾不徐的吃饭,把最后一口粥也喝了,这才起身,“吃好了,出去转转,消食。”
真走了!郭东篱手里还端着碗呢,朱谷雨戳了戳她:赶紧的!这是要单独跟你说话,还愣着干什么?你以为太子是叫我们一起跟着去消食吗?
郭东篱愣了一下,才慢慢的放下碗,起身跟了出去。
山上走着并不安全,启明也没去别处,只在别院里慢慢走着,等对方跟过来,他也没着急,照样不疾不徐。直到转到后院,抬头能看见开着的红梅,这才站住脚,“你是怎么想的?”
郭东篱心跳的很快,她是从没往这边想过!因此,怎么想的?她沉默了,老实说,“殿下,我真没想过。”
哦?为什么呢?
“在大部分人眼里,我都不算是一个合格的好姑娘,又怎么去敢肖想太子妃?”这真是实话,“外祖母在我年幼的时候,其实带我走过很多地方。她跟一般的女人有点不一样!她的母亲是百夷人,百夷人……”
“百夷人自来一夫一妻。”启明将她没说完的话给说完了,“所以,你外祖母跟你外祖父过的不算愉快,你父母更是以和离结束……”
是!郭东篱低着头,“外祖母和外祖父常年分居,带着我四处的游山玩水,也不愿意在家里呆着。母亲……虽果断的和离了,但到底是郁郁寡欢……女子寄情出去,所托非人,便了毁了一辈子。因而,我自小习武勤快,便是想着,有朝一日,我长大了,能出去当差,我不要成亲,我不受谁的伤害……”
启明就笑,“你觉得普通的男人都是那样,那这皇家贵胄,你连个和离的机会都没有,是吗?”
是!
启明点头,“人之所以受伤害,先得是你用心了!可心随谁呢?心随你。你若不动心,谁也不能伤你。”
郭东篱抿着嘴唇,“殿下这话是欺人呢!以殿下这般,不说贵重的出身和身份,单以殿下这个人来说,有几个少年能比呢?这样的少年,有几个姑娘会不动心?我不做妄想,自持便心能安!若身份换了……”
启明一下子就笑了出来,“哦!你是觉得孤抛开身份,也还行。”
郭东篱愕然了一瞬,而后憋红了脸,“殿下!”这么故意逗人玩就不厚道了。
启明朝另一边指了指,抬脚朝那边走,“孤也觉得你很好!”
骗人!您是觉得我合适!
启明没否认这个话,“缔结夫妻,合适二字就是最紧要的。你觉得身边有比你好看的,有比你才情高的,有比你出身更好的,是吗?”
是!刑沅董白都极好看,吴香儿也不遑多让。
方以慧聪明少有人极,左娴雅性情好出身好,他祖父左光斗是何等人人物,还有杨宝瓶,她细心温和娴熟端庄,只那一静一动的姿态,自己就是再怎么学也学不来。就是吴应莺,人家也不差,出身将门,跟祖将军家有姻亲,她家学渊源,虽武艺平平,但朝中武将,甚至是文武官员,她知晓的都颇多。
而这些,却都是自己欠缺的。
启明认真的看她,“可你看人,却总先看对方的长处。你说刑沅董白长的好,但你却不说刑沅背景复杂,不说董白孤傲。你说吴香儿貌美,却不说吴香儿性情单纯。你说方以慧聪敏,却不说她心思过于单一,智商在上,而情商在下。你说左娴雅出身好,却不说她遇事喜左右逢源。你说杨宝瓶规矩好,却不说她的刻板。你说吴应莺对文武官员如数家珍,却不说她家人一心攀附富贵。你看人长处,用人长处,纳人长处。你欣赏别人的长处,且包容别人的短处。这就是在孤眼里,你比别人好的原因。”
郭东篱亦步亦趋的跟着,还是低着头,没说话!
启明余光瞧见了,才接着道,“况且,长相这个东西,见仁见智。孤就觉得,刑沅长的过于媚气,董白过于冷傲,吴香儿个人太小,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孤虽没仔细看过她们,但眼睛扫了一眼之后,就觉得你站在人群里最耀眼……合眼缘了,这大概就是合适吧!”
郭东篱脸猛的一红,紧抿的嘴角也放松了。
启明扫了一眼,然后看向皇宫的方向:以前总觉得自家爹的审美有问题,恨不能变着花样的夸自家娘是天下第一美。如今再想,哪里是爹的审美有问题?而是——男人难做!便是
做皇帝的男人和将要做皇帝的男人,都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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