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愣住。我也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愤怒惊诧。
他们低声嘀咕一阵,朝摩诃衍帐篷走去。
我想放下双臂,像鸟收敛双翅。双臂无动于衷。它们不听我的指令。全身僵硬。比这严重数倍的状况我都无数次遭遇过,因此,并不惊慌,耐心等待。摩诃衍从我身边经过,进入罗克珊娜帐篷。尚塔藏、论三摩站在我身边,旁若无人地讨论卓夏为何背叛尚修罗、执意要嫁给朝不保夕的阎朝。他们各自引证许多细节。我很烦恼。我想倾听摩诃衍如何安慰罗克珊娜,可是,两位莽汉的嗡嗡声刺激耳朵。我只能根据捕捉到的残缺信息进行如此想象:摩诃衍面对罗克珊娜沉默坐一阵,掀开帐篷,说让天上所有的星星都在看着你,敞敞亮亮地哭吧。受此鼓励,罗克珊娜越哭越伤心,眼泪流淌到低洼处,形成十一个帐篷大小湖泊,并且迅速长出劲挺的芦苇,无数斑头雁、绿翅鸭、普秋沙鸭、白骨顶、鸬鹚、棕头鸥、鱼鸥、赤麻鸭、绿头鸭、黑天鹅等鸟类欢快地飞来,充满生机。罗克珊娜停止哭,惊讶地打量这奇异景象。摩诃衍问她:这是不是梦?罗克珊娜说:我感觉到像梦。摩诃衍说:这是你的眼泪湖,浸透慈爱、关心和善意,足以滋养荒原与众生灵。罗克珊娜说:我想知道张谦逸到底会不会受到伤害。摩诃衍问:什么是伤害?对伤害,你如何分别,如何界定?罗克珊娜支吾说:我所梦象再现印度僧人寂护当年的遭遇。我很担心,因为敦煌有很多烈性野马。梦中,我还听见有人议论说,寂护弟子莲花生正从南方进藏,他似乎也骑乘一匹火红色的野马。摩诃衍说:要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能阻挡。罗克珊娜又哭泣起来:我后悔离开他,独自前往逻娑。摩诃衍问:你确实觉得自己离开张谦逸了?罗克珊娜抽泣说:我的心从未离开过他,即便蚊子左鼻孔到右鼻孔那么丁点距离都没有。摩诃衍关切地问:那么,虚幻梦象为何让你迷失自己?
罗克珊娜忽然“呀”地惊叫一声,轻快爽朗地笑起来。这时,太阳喷薄而出,照亮荒原。
我的双臂顺利回归原位。
队伍出发时,罗克珊娜的骆驼虚脱了。有人嚷嚷说影响行程,不如换上牦牛。罗克珊娜反对。火红色野马走在最前边。我不断拉缰绳,暗示它走慢点,以便骆驼能跟上。野马却不理睬,或者说缰绳不管用。它抬头挺胸,气势轩昂,踩出一连串脆响。越来越急促。它又疯狂地奔跑起来。我正想狠狠踢马刺,耳边却飘来罗克珊娜的温柔声音:“……亲,夜晚我做恶梦了。好在有摩诃衍法师点拨指引,没有痴迷。昨晚,我遇到了极荒唐的事。太阳落下不久,小虎皮与小黄铜着装整齐,来到我帐篷。小虎皮首先让我发誓,对造访及以下谈话内容严守秘密,倘若我同意,就行动。若反对,就当是虚幻梦境。我答应了。小虎皮割破手指,小黄铜随从效仿,然后,把宝刀递过来。我怕疼,但敌不过好奇心,也照着做了。我们的血滴进酒碗,分成三份,喝下。这算是小小结盟。小虎皮正襟危坐,严肃地说:我想带你离开尚塔藏、论三摩率领的队伍,回到家乡去。我惊奇地睁大眼睛,问:你在发烧吗?你不是说已经有九个妻子吗?小虎皮执拗地说:十只山鸡也比不上一只凤凰。我说:你们清楚的,我已经与张谦逸结为夫妇。前往逻娑,就是为了让他获得自由。小黄铜忽然插嘴:你们只不过仅仅举行了仪式,还没有入洞房。小虎皮狠狠瞪一眼,小黄铜立即低下头,默默退出帐篷。小虎皮思虑一会,胸有成竹地说:我对你了如指掌。呵呵。这是职业习惯,每次出征,都必须尽可能掌握各种信息,否则,无法获胜。呵呵。敦煌十一姓汉人都想与富裕而强大的粟特部落联姻,而你是部落使千金,炙手可热,更让他们趋之若鹜。经过激烈竞争,只有张姓得逞,但其他家族并未彻底丧失信心。你通过结女社、出家为尼等形式来回避追逐。你不得不远涉雪域,这并非尚修罗的主意,而是其他家族的阴谋,对不对?我机械地点点头。他又说:张谦逸被推举为敦煌十一姓中坚力量代表,誓死抗争吐蕃化改革。可是,富有戏剧性的是,吐蕃大军举行盛大入城式那天,很多大户族名人都穿着蕃服,只有张谦逸穿着唐装。他显得很另类。呵呵,真可笑。他像滑稽戏中的小丑。我生气地说:请不要诽谤我心仪的男人。小虎皮傲慢地说:我父亲财富比你父亲多出一倍,我的牧场超出敦煌城十倍,我的畜群像三危山那么雄壮,而张谦逸只不过是一无所有的囚犯。我冷冰冰回答:你说这些话有意义吗?我只是一个女人。他冷笑道:你现在是可怜无助的小猎物,守着张谦逸有什么好处?难道你没看见唐人被我们彻底打败的惨象?尤其是张谦逸,当他孤零零走在欢迎队伍里咀嚼被盟友背叛的苦果时,肯定没有多余精力去想他的新娘。呵呵,真残酷啊。我坚定地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会离开张谦逸。我们小时候在赛袄会上相识,从那以后,两颗心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小虎皮气冲冲地说:披着赞普亲自颁奖孟加拉虎皮的勇猛将领、部落酋长之子想做的事情,不可能做不到。之后,他冲出帐篷。我浑身发冷,痴痴呆呆,似乎坐忘一切,恍惚中,就做恶梦了……亲,你曾说,寂护遇难前,你也做过那种不祥梦。我推测,尚塔藏也被某种梦象困扰,他再三询问摩诃衍,但大法师始终以沉默应对。论三摩也变得忧心忡忡。他们不再关心队伍中的大小事情。这些变化太突然。我感觉奇怪,曾问过小虎皮,究竟谁是这支队伍的负责人?小虎皮望望尚塔藏、论三摩的帐篷,不屑一顾地说:每个人都是首领,是前往逻娑的使命引导着大家前进。我更加惊愕,问:假如我变卦了,想掉头返回敦煌,会有人干涉吗?小虎皮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说:没有人会违背自己的意愿,包括你。我还是不能理解。不过,令我欣慰的是,骆驼终于度过难关,蹄子不再流血,感谢佛祖护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