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论悉诺卷:香梨之路(2)
向南走几天,回头看,前天经过的山还矗立在原地发呆。偶尔,也有押解敦煌叛乱分子的囚车或马队赶超我们。开赴宗喀之临蕃——那里有许多专门惩治唐朝俘虏的地牢,禄东赞首创,其后,吐蕃大将纷纷仿效。我,尚息东赞、尚赞摩、尚结息也不例外。显然,尚修罗不惜长途跋涉,将罪囚迁往临蕃关押,目的在于增添其父荣耀。从尚塔藏、论三摩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尚修罗在敦煌对叛乱者进行残酷镇压,局势逐渐趋于稳定。喜唐欧巴、梅贡谢仓等苯教师也得到重用。我想探听更多消息,两支队伍却分道扬镳。囚徒向东,我们向南。荒原寂寥,无边无际。除了摩诃衍与罗克珊娜坚持不懈地诵经,每个人都像默默移动的山丘。几天来,只碰到两匹黑狼和小群野牦牛,它们好奇地打量罗克珊娜骑乘的驼轿,然后转身离去。尚塔藏终于忍受不住这种沉闷气氛,放声高唱。他的歌,杂糅拼凑多首我所熟知的歌词内容,意义不完整,逻辑不连贯,纯粹是为唱歌而唱歌。论三摩则朗诵大小盟会中的誓词。其他士兵,有的絮絮叨叨述说家事,有的详细自己走过地方所见所想,有的列举自己征战多年所得的奖赏和财物,有的描述与情人首次约会时的过程与细节……我的心性遭到诱惑和侵袭,被俘虏,也想进行无拘无束,没有任何实际内容的歌唱,呐喊,叙说。但必须克制。我宁愿倾听摩诃衍诵经,尽管只能听见声音而不晓得内涵。这样想时,火红色野马竟然自作主张,打个转,跑到罗克珊娜驼轿旁,与她并排行走。我的内心执着于对抗干扰,竟然没注意到这种情形。忽然,所有喧嚣戛然而止,只有罗克珊娜的声音从驼轿内传出。不是诵经,也不是诅咒。我努力辨析。
哇塞,是女人的情话!
我的脸如同遭受七月阳光炙烤,一阵滚烫。情话是给张谦逸的,我为什么过敏?我为何像饮酒那样陶醉于这些絮叨?难道赫赫有名的吐蕃大帅变成了流连花丛的小蜜蜂?
“……亲,既然必须得离开敦煌远行,我肯定选择到逻娑见赞普。那些曾经参加平凉会盟的唐朝官员坚持说我是当朝皇帝失散多年的母亲,真荒唐。我不想逐条反驳,乏味。好在阎朝与吐蕃结盟了,不然,我还得遵守诏令,到长安接受德宗辨认。我宁愿到雪域高原拜见吐蕃赞普,洗清你的不白之冤,为你说情。亲,我非常了解你的性格,你为了所谓的原则问题,不惜舍弃亲人、爱情、性命和财产,以及与我们共在的一切有情和无情。不过,尚修罗当众对我说:‘如果赞普允许你破例穿唐装说唐语沿用唐朝风习,额就不再为难你。’当他故意提出这个条件时,根本没想到我会毫不犹豫选择去见赞普。呵呵。尚修罗和他的大将们都震惊了。是啊,从来不狩猎、不打马球、不吵架、不远游的罗克珊娜竟然远赴逻娑,听起来都吓人。可是,不这样做,你和尚修罗的对持无法和解啊。你被关押在三危山,与外界隔绝消息,多好。你没必要为这些事情担惊受怕。即便半年后我亲自赶着装饰一新的马车接你回家,也不告诉实情。我情愿让你永远以为我在果园山庄的堂屋里刺绣佛像。心中无爱,即便拥有华贵无比的婆娑世界,也如同身在荒原;若心中有爱,则无处不是极乐世界。现在,尽管置身漫无边际的古老荒原,但我满眼绿荫,爱意盈胸,脑海里萦绕着你的身影,还有绵延不绝的香梨味道,把我带回那些如水如歌、如燃如烧、如痴如醉、如疯如狂的日日夜夜。从空间上说,我离敦煌越来越远,可是,我丝毫不觉得孤。我的心永远与你在一起,从未离开过,哪怕一眨眼的工夫。爱把我们紧紧连结,有爱的人多幸福啊,所以,我们何必在意服饰的变化?与你相识以来,我变换过多少种服饰和发型,能数得清吗?每次变化,都是我以新的姿态向你敞开心扉,表达爱意,而非阻隔爱神往来。不管服装款式如何,色彩如何,材料如何,都只是符号。不管唐语、粟特语、回鹘语、吐火罗语还是蕃语、梵语,也不过是一种符号而已。以前,我不是用多种语言向你表达过爱意吗,难道我只能选择唐语这种单调的语言?难道用吐火罗语表达爱意深度会超过粟特语?未必。我曾到所有佛教寺庙上发愿文,祈求佛祖保佑我们爱情永在。当然,也去过祆教祠,道观,景教神所以及各种神婆神汉。亲,不瞒你说,我还拜访过吐蕃苯教师喜唐欧巴、梅贡谢仓,请他们做法,将那些打算前来破坏美满爱情的邪魔拦截到半道。亲,不管我穿哪种服装,梳理哪种发型,使用哪种语言,祈求哪种宗教,内心的愿望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们的情义像日月星辰那样永恒长在!因此,只要内心保持不变,何必为服装、语言、风习之类外在之小事情抵触尚修罗?”
我被紧紧吸引住了。我不再强迫野马回到原来位置。假装打瞌睡,窃听。
“……亲,刚进入荒原时,沿途看到很多押解汉族人的囚车。其中,有位壮汉,以前是曹家酒肆常客,曾经英俊,沉静,目光睿智,现在却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我还能辨认出。他们将被押送到遥远的临蕃。夜里,几支不同的队伍宿营花海子,我想偷偷给壮汉酒喝,顺便打问你在敦煌的消息。可是,尚塔藏、论三摩遵守尚修罗诫令,严告所有人“草头大的一点酒都不能带”,因此,我临行前只好放弃仆人精心准备的各类酒。不过,征得尚塔藏和论三摩同意,我拿着那幅花费多年心血亲手刺绣的金刚经变卡布,到白刺丛中的帐篷里见壮汉,请他对着佛像发愿,解除痛苦。壮汉似乎认出我,很激动。可是,他喉咙被割断,四肢被铁锁拴在囚笼里,无法说话,也动弹不得。他疲惫不堪,像生病的野兽。他大概以为我也是囚犯,觉得作为壮士没能保护好女人而内疚,惭愧得直流眼泪。我小声教他诵读三遍《药师佛琉璃光如来本愿公德经》,看他平静安详睡去,才返回营地。夜空凉爽,星斗漫天,令人精神愉悦。摩诃衍帐篷里有微弱灯光。我内心突然焦灼起来。尽管尚修罗承诺保证你的安全,可危险依然存在。如果你出了意外,他们肯定能够拿出多种证据,说我的男人死于疟疾、蚊虫叮咬、食物中毒、抑郁症、好动症、妄想症等等等,或者,直接说‘张谦逸企图逃离关押地时不慎坠到入悬崖下摔死。’哦,天哪!佛祖保佑,千万别这样!我相信我的胡杨树,他进行每个步骤时都会考虑到他的红柳花。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我想立即返回敦煌,即便出意外,我要同我的大树在一起。这个念头刚产生,就如同火星落入冬天荒草丛,熊熊燃烧,不可遏止。我再也无法承受煎熬,不由自主,朝尚塔藏帐篷走去。这时,我察觉有个黑影尾随,急忙折身回帐篷。我镇定镇定,打算卸妆,小红铜告身卫士突然闯进来,急促说:‘我尊敬的长官、获赠小豹皮奖赏者有话要讲给你听,你必须保密。’不等我回答,他转身出。不久,穿戴整齐的小豹皮进来,坐到我面前开门见山说:‘我的心情很复杂,只有你能帮我拿主意。’我很纳闷,请他讲得明白点。小虎皮将皮囊中的烧酒倒进银碗,喝干,说:‘寂护法师在埕蕃被野马踢伤致死那年,我率领部落人马离开家乡,随军征战各地。现在,虽然获得很多财富,却并不快乐。我宁愿作为自由自在的牧民渡完全部人生,也不愿在萨毗军镇、蒲桃城军镇或龙城城主的任上消耗半寸光阴。’我好奇地问:‘尚塔藏严禁带酒,你怎么躲过搜查?’小豹皮露出桀骜不驯的神情:‘如果尚塔藏能用丝绸能鸣沙山全部包裹住、能让牛羊在天河中饮水、能把龙城放进敦煌的祆教祠,我就答应戒酒。’我提醒他声音太大,会惊醒士兵。小豹皮说:‘不怕不怕!我本来是赫赫有名的大将,我作战时率领的队伍人数超过三百。现在,却要作为士兵押解摩诃衍——就是笨教师所谓的野马前往逻娑。我当前的身份、使命都违背我意愿。信仰苯教的吐蕃人都不愿与摩诃衍同行,他的言辞只会迷惑赞普!只要你欢喜,我就杀了摩诃衍、尚塔藏、论三摩及其他人,然后,带着你到昆仑山与阿尔金山之间一片几乎与世隔绝的秘密地方生活。那里的牦牛、野骆驼和各种鸟会欢迎我们!’我惊得目瞪口呆,急忙打开佛画,对他说:‘你发烧得很厉害,内心迷乱了,赶快对着佛像祈祷,洗涤蒙蔽心灵之污垢。’小虎皮却执拗地说:‘那是你们的神,管不了吐蕃人的事。’这时,小红铜告身进来做个动作,他们迅速离开……”
有人要谋杀摩诃衍!有人想造反!我的心剧烈地跳动。我想继续假寐,以便窃听罗克珊娜的更多倾诉。可是,坐骑却突然嘶叫一声,在荒原中疯狂地奔跑起来。
这匹可恶的野马!
傍晚,小虎皮和小红铜告身追上我,尽管累得气喘吁吁,但还是大声叫好:“大元帅!这真是一匹神马,跑起来简直像一团火焰在荒原燃烧。我们真希望它半日内飞到逻娑,大家免受旅途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