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朝没有回答,却开始背诵鸠摩罗什翻译的《金刚经》。每过一阵,大把大把抓起火红色的铁针喂进嘴里咀嚼,发出清脆断裂声。我怀疑他玩幻术,冷笑道:“尊敬的城主,无论你搞什么怪招,都不能改变按照盟约规定的各项事实。要清楚,本帅不可能将重要职务委任给讲唐语的死硬分子。你必须率先说蕃语,穿蕃服。阴伯伦率全族人报名参加由阿嗜尼开办的蕃语培训班学习,已经能够念诵佛经了。王令诠也能用蕃语阐释本大元帅亲自制定的行军律令。他们的姿态令人欣慰,而你的实际举动令人失望。”
“我已经在协议上用唐文签字名,”阎朝依然端坐,不回头,“直言不讳地说,当初我们和谈的条件只有‘勿徙它境’,至于吐蕃化改革,完全是搭顺风车,我绝对不接受。”
“少给本帅玩暧昧!”我郁闷气结,烦躁地说,“在通行赞普律令的土地上,继续讲唐语、着汉服,如何体现你们是归附吐蕃的子民?!”
“敦煌自古以来都允许人们使用多种语言和多种生活方式。”
“你说了算还是哥说了算?哥听你的还是你听哥的?”我被彻底激怒,但尽量压低声音:“你没有资格同阿咪辩论,现在,处在敦煌舞台中心的是尚修罗而非阎朝,懂吗?最后期限如同飞鸟,攒射而来;又好似野马,气势汹汹地逼近!你应该清楚对抗吐蕃有什么后果。”
阎朝猛地站起,转过身:“先祖传下的最宝贵法器,不是弓箭,也不是刀枪,而是强大的胃。所以,请大元帅相信我的消化能力。”
这时,黑暗中的勇士持剑冲过来,隔在中间。
我示意他们躲开,然后冲阎朝恶狠狠说:“城主先生的胃确实了不起。不过请你相信,有一样东西肯定消化不了。”
阎朝不温不火,面含讥笑神情:“这谁都明白。不过你也要清楚,尽管敦煌被迫投降,有很多东西你永远无法消化。”
我哈哈大笑:“本帅不但能完全消化,而且,还要充分吸收。告诉你,在占领区,吐蕃官吏用唐朝政府颁布的律、令、格、式来管理俘虏和顺民,没有什么不可以!”见阎朝将信将疑,尚修罗忽然产生强烈的表演欲,大元帅要在表演式的陈述中让阎朝内心世界彻底坍塌,于是,我口若悬河,像激情充沛的舍人那样慷慨陈词:“利用现成的、详尽备至的《永徽名例律》、《擅兴律》、《诈伪律》、《贼盗律》、《职制律》、《永徽职制律》、《垂拱职制律》、《户婚律》、《厩库律》、《捕亡律》、《永徽东宫诸府职员令》、《开元公式令》、《散颁刑部格》、《垂拱后常行格》、《开元户部格》、《兵部选格》、《吏部式》、《度支式》、《开元水部式》、《名例律疏》《开元名例律疏》、《开元律疏卷第二名例》、《职制律疏》、《贼盗律疏》、《杂律疏》等等——哎呀,本帅一口气只能背诵这么多——用这些法制文书约束唐人,事半功倍,效果很不错。”
阎朝被电击一般愣住,脸色煞白,而我内心狂喜,冷静离开。已经采撷到十一年来我最想看到的表情、臣服者的表情、敦煌的表情,何必滞留?!
我信马由缰,徜徉在征服的快感中。到鸣沙山脚下时,天已大亮。意外发现,军营陡然消失。帐帐篷呢?卫士呢?粮草库呢?武器库呢?
我急得满头大汗,想到沙峰前看究竟,但是,坐骑不见了。只好徒步跋涉。前进一步,滑倒,后退两步。举步维艰。沙坡无规则地更换强弱长短的旋律,因此,轰鸣声更像哽咽。我精疲力竭,眩晕难忍。
一群母羊出现在四周。五种颜色。它们越聚越多,我没数,却知道有5106只。它们围绕月牙泉,成32圈。如同彩排,每圈母羊站起来,朝我拱起一对前蹄问:“额有鲜奶,喝不喝?”不待我从惊诧中解脱,另外一圈母羊又站立起来:“纯真品质,没有毒素,喝不喝?”
谁跟鲜奶有仇?我口干舌燥,即将倒毙,为什么不喝?
“喝!大元帅要喝羊奶!”
母羊集体朗诵:“额们听不懂,请讲羊语!”
“阿咪不懂羊的话……”
“学!学!!学!!!勤学苦练!”
我急火攻心,昏厥。据许多目击者说,当时,大元帅装嫩,像小羊羔那样撒欢,咩叫,拱到母羊沉甸甸的乳房前,吮吸。
这段记忆丧失了。再次清醒后,我浑身是劲,充满活力,沿着沙坡跑到峰顶。熟悉的舍人队伍随着沙峰蜿蜒起伏。他们继续汇报。但接受汇报的对象并非尚修罗。
冒充大元帅的家伙是谁?
我拔出剑,怒气冲冲,走过去。几名卫士用长矛挡住,呵斥:“遵守纪律,排队!”
他们竟然把高贵智勇的大元帅当成卑微低贱的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