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路上，行人，巡逻兵，马，牛，都倒立倒行。大树倒长，河渠倒流。我怀疑中了苯教师佐拉化伊或洛卓才俄的咒语。我犹豫彷徨，不敢合眼，担心一觉醒来被变成六腿母羊或双角母狗。不知过了多久，疲惫至极，我忍无可忍，睡去。半夜，有人传达命令，让我火速感到鸣沙山。坐在牛车上，迷迷糊糊。护送我的蕃兵交流信息，排遣寂寞。一个说赞普下令要将鸣沙山、月牙泉及莫高窟整体搬迁到逻娑，另一个说尚律悉打算在敦煌建立“德嘉沐王朝”，届时要任命王令诠为大元帅，我们得保护好这位夫人，不能出了乱子。牛车在坚硬的沙石路上剧烈颠簸。我猛然惊醒。蕃兵斩断话头，悄没声息。牛车进入沙路，复归平静。我又昏昏欲睡。牛车经过六道哨兵盘问，抵达月牙泉南侧。尚修罗将元帅衙帐自野马南山搬来后，鸣沙山周边布满栅栏与士兵，端午节滑沙活动被取消。我上次到来，是陪同王令诠观赏各大家族代表在旋转舞台上表演百戏和幻术。现在，舞台依然旋转，却没有演员和道具。我被人引入大帐，经过三道士兵严密把守的帷幕，到最里边。独角白骆驼端坐在置放松香火盆的方案后面，苯教师佐拉化伊、洛卓才俄侍立两边，尚律悉、王令诠谦恭地在前边垂手而立。

蕃兵将丝绸绣花蒲团置放在方案前，然后朝边角的郁迟佛德点点头，退出。

砍削木简的声响砉然迸发。我应节而舞。

佐拉化伊说：“无所不知的拓拔王子啊，请告诉有关尚修罗的一切真相！”

洛卓才俄说：“智勇双全的拓拔王子啊，请用威猛法力将蛊惑赞普的妖孽斩除！”

独角白骆驼（我还是称他为范舍人吧）双翼振作几下，说：“大元帅和随从明天早晨将到达野马南山。他要用‘九发连珠箭射’射杀一头担任警戒任务的公牛，两只雄鹰在箭头上快速完成造窝、捂卵、育雏、出窝的全过程。”

尚律悉说：“请告诉我们，公牛尖角会不会刺穿尚修罗喉咙？”

范舍人凝望虚空，沉吟起来。郁迟佛德砍击节奏逐渐加快。我的旋转速度也随之增加。我担心王令诠会显出猪狗马猴之类真实形状。哦，感谢天神，大概由于未穿官服的缘故，他还是本来面目。尚律悉、佐拉化伊、洛卓才俄也都保持原形。范舍人全身裸露，只有脑袋上套着精美笼头与缰绳，他的眼神中充满迷茫。忽然，我跳出一个念头：独角白骆驼会不会是被妖魔化的尚修罗？据说，他头顶长着独角，脚也像鹿，为了不泄露秘密，他多年来从不脱衣沐浴，也从不娶妻或讨要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尚修罗，因此不能准确判断范舍人是否就是尚修罗。范舍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愤怒地狂吼起来，声音如同利箭，四处飞射。声音充满渴望和焦躁，像发情的野骆驼。我摆脱郁迟佛德旋律，随着范舍人的声浪情潮中起伏。范舍人不断变换吼叫腔调。声音化成五颜六色利箭，旋转，流窜，跃闪，后退，翻飞，扭结。它们机械地模仿我表演胡旋舞。郁迟佛德追逐我的旋律——他根据我的舞蹈语言进行书写。

我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快感。我清楚，这次书写后，自己将被苯教师变成兔子、蚊子或黄鸭，要在短暂舞蹈中酣畅淋漓地表达。在被妖魔化之前，我要看清尚修罗的真面目，这也是所有敦煌人和大多数吐蕃将领的心愿。此前，尚律悉等人也只见过大元帅背影或铠甲。这时，范舍人狂躁地吼叫一声，与眼睛喷射出的两道红光汇合，凝结成长矛般粗壮长箭，飞向正在月牙泉芦苇丛中专注喝水的九色鹿。眼看就要射中目标，忽然，九色鹿机敏一跳，蹿出五丈远。长箭调整方向，追击。九色鹿再次躲闪。长箭锲而不舍，时而急速，时而缓慢，时而环绕，时而逆行，围绕月牙泉与九色鹿嬉戏。我为长箭的灵活自由震惊，忘记舞蹈，以某种POSE凝固。郁迟佛德旋律同时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