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律悉躬身向前，补充说：“白驼额头脑后有天然生成的蕃文字母‘拓拔王子’，具备预知未来、占卜吉凶的神奇本领。小龙女前胸后背有红色胎字‘瀚海公主’，她能够在牛角尖上唱歌跳舞，士兵听到看到后，可以连续十三天不吃不喝，作战时，不畏艰险，勇往直前！”

尚修罗右手伸出两只巨大手指，轻轻夹住我腰身，放到右掌心，说：“哦，这么小的龙女，真可爱，跳个舞，好不好？”

我仰望他，发呆。尚修罗眉毛像森林，无边无际。眼睛像湖泊，深不可测。我明白了，我已经在旋转中被变成侏儒。不过，在战神尚修罗掌心，我没有时间——也不愿意悲伤。尽管尚修罗声音如同巨雷滚动，头震得生疼，我还是听清了他的话。这位战神不但迷恋打仗，而且喜爱歌舞。我眼含热泪，激动地说：“莫高窟壁画中仙女们演奏的乐器和表演的舞蹈，额全会！额不依靠那些不鼓自鸣的乐器，仅凭肢体与姿态，就能传达出它们的神韵！”

大概听见我蚊子般细弱呼喊，尚修罗微笑着点点头。铠甲与笑纹扇动大风，几乎将我吹出手掌。我站稳后，要进入舞蹈。他说“等等”，然后在掌心铺上一片美丽地毯。我开始表演舞蹈。不为书写，不为愉悦，只为感激，只为他的欣赏。我相信观众只有尚修罗，因为两座湖泊始终在头顶跃闪。这表明，他将我抬举到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我珍惜这难得舞台，先是激烈欢快的吐蕃舞、胡旋舞、胡腾舞，继而是舒缓优雅的宫廷舞。当肢体语言无法传达当初无意间出卖马云奇——而那成为王令诠取得尚律悉信任并继续为官的政治资本——的悔恨时，我就弹奏琵琶、筝、凤首箜篌、五弦，我用长笛、箅篱、阮咸、横笛、排萧、竖笛、海螺、方响表达愧疚，我用铜鼓、腰鼓、毛圆鼓、鸡娄鼓、毛员鼓、都昙鼓、羯鼓、兆鼓表达亲眼目睹敦煌十一大户家族为保护庄院、土地、奴婢而排演百戏行为的愤懑，而通过铜钹、贝、钟、磐、丝、拍板倾诉对马云奇的思念，同时要让横扫河西的吐蕃大帅知道，额可以穿蕃衣，说蕃语，改住蕃式青庐，但是，额滴灵魂永远自由！

我不知疲倦地跳舞，唱歌，演奏。我听见尚修罗以南山殷雷般的声音夸赞我舞蹈精妙，而尚律悉则用洪水泛滥的腔调说我能够连续十三天不间断地表演。

尚修罗说这正是三路大军穿越沙漠抵达北庭的极限。

尚律悉说王令诠已经带领所有驼队在龙勒集结完毕，随时开往子亭。化乡粟特部落使安景暠、道门亲表部落使阴伯伦、莫高乡部落使康秀华、玉关乡部落使阴骨子、敦煌乡部落使王锡（兼职）、神沙乡部落使张谦逸、洪池乡部落使姜荣德、悬泉乡部落使唐定奴、龙勒乡部落使杨欻律丹、平康乡部落使阴存礼（兼职）、效谷乡部落使阴海晏（兼职）、洪池乡部落使阴善雄（兼职）、悬泉乡部落使邓善礼（兼职）、兹惠乡部落使邓善义（兼职）、龙勒乡部落使尉迟宝令等人已筹集齐粮食、草料、清油、葡萄酒，随时准备为“征讨南诏军”饯行。

尚修罗说：王令诠部队白天向东出发。午夜，三路铁甲大军向西进发。

尚律悉说：中路部队由您亲自率领，从敦煌月牙泉出发，以葛逻禄为向导，喜唐欧巴？梅贡谢仓为经师，配备占卜师拓拔王子、歌舞师阿谩、医药师赞慈木赠、达桑布？达赤德。东路部队主将由尚律悉担任，从瓜州城出发，以白服突厥为向导，佐拉化伊、洛卓才俄为经师，医药师论芒息、论多桑、嘉朵丹。北路部队主将由乞里悉担任，从野马泉出发，以沙陀人为向导，卓赞斯桑、嘉朵丹为经师，医药师为更勒哲？善金。三条路线经过多次踏勘，确保经历地区都有甜水泉，凡通往甜水泉的路口，都置放野马头骨作为标志。

尚修罗说那就出发吧。

深夜，雄壮的牛角号从月牙泉旋转舞台爆响，沿鸣沙山，向龙勒、子亭、雍归、野马山、墨离海、青海湖、野猫川、赤岭、白水、临蕃等地传渡，昼夜不息，与祁连山扭结形成声浪长城，蜿蜒起伏。影响所及，鸟惊兽奔，鼠逃虫窜。

我恍惚瞥见郁迟佛德扛着竹简追随声浪向南而去。我还看见摩诃衍大法师骑着独角白骆驼跟随中路部队向西进发。大部队悄没声息，离开月牙泉，进入沙碛。马蹄上都裹着布帛，马嘴上缠着丝绸，将士们屏声静气，部队像滚涌前进的黑色云团。其中只有我的歌唱与演奏。夜晚，我用歌声与舞蹈表达对尚修罗的崇拜之情，当太阳升起，看见万道光芒与士兵长矛弓箭交相辉映，我又十分内疚，通过各种乐器表达对马云奇的思念。这些音乐是队部行进中唯一的声响。第十三天，按照原定计划，应该走出沙漠，与其他两路部队汇合作战，也是我歌舞表演周期的最大极限。我需要补充甜水泉的清澈玉液和罗布麻花、红柳花、马莲花等食物。可是，没有人回应我焦灼的呐喊。尚修罗绵软温暖的手掌变得越来月坚硬，偶尔看到掌外情景，都是恐怖的荒凉。白天，热风肆虐，灼人肌肤，空气中弥漫着苦咸干燥；夜晚，星光灿烂，寂寥空阔。我再也没有力气继续舞蹈。我自幼熟悉各种商团部队葬身流沙的传闻，对生存不抱任何希望，尽管干裂嘴唇本能地呼唤：“水，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