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目睹此等奇景,真不虚此行,不虚此生啊……”足足过了十几分钟,苏轼才缓缓从梦境中醒来,长叹一声,遥望海天相接处,杳无踪迹的海市蜃楼,竟怔怔流下泪来。
没有一个人笑他失态,因为和他一样,每一个人都被刚刚那人间仙界,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甚至脑海都变得一片空白。
“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荡摇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
心知所见皆幻影,敢以耳目烦神工。”
悠扬的吟哦之声,从苏轼胸中口中响起,那空灵的声音和意境,又似来自九天之外。
咦?这个挺熟啊!毕晶心头一动,情不自禁地接下去:
“岁寒水冷天地闭,为我起蛰鞭鱼龙。
重楼翠阜出霜晓,异事惊倒百岁翁。
人间所得容力取,世外无物谁为雄。
率然有请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穷。”
“好!好诗,好句!”苏轼双眼一亮,遥望天际,沉吟片刻,目光中显出念天地之悠悠的神情,曼声吟诵:
“潮阳太守南迁归,喜见石廪堆祝融。
自言正直动山鬼,岂知造物哀龙钟。”
毕晶微微一笑,这是发思古之幽情了是吧?接着念:
“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
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好一个‘伸眉一笑岂易得,神之报汝亦已丰!’”苏轼击节赞叹,“好一个‘斜阳万里孤鸟没,但见碧海磨青铜’!”
将这两句翻来覆去念了两遍,苏轼眉头一展,声音变得越发宛转悠扬:
“新诗绮语亦安用,相与变灭随东风——”
“随东风”三字,越吟越慢,一字三叠,仿佛随着东风,袅袅散去,与那海市蜃楼一样,消散于天地之间,却又久久回荡,不绝如缕。
众人刚从梦幻般的仙境中醒来,又被这美妙的诗句所摄,蓬莱阁上下,再次陷入一样的沉静之中。
就连苏轼,也一时不能自已,好半晌才缓缓转向毕晶,赞叹道:“这一番唱和,一字一句,意境气韵,竟都与轼之所做天衣无缝,毕兄果然大才……”
毕晶微微一笑,作世外高人状道:“坡公谬赞了。”
“绝非谬赞!方才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苏轼认真起来,别有一番可爱的执拗,摇头叹道,“更难得的是,毕兄所作,字字句句都说中苏轼心事,直抒轼之胸臆,仿佛全篇都是出自我的手笔——苏轼有一不情之请,毕兄佳句,可否与我的劣作,合二为一?”
“拿去不谢!”毕晶扮高人扮得入了戏,轻轻摆手道,“能入坡公法眼,实毕某平生之大幸也!”
心说可不仿佛全篇都你写的嘛,他本来就是你写的好吧,我不过当面盗版了一次而已。话说穿越到古代背诗背词装伯夷的多了去了,可谁能比的上哥们儿这个伯夷装得大?当面盗版啊这是!什么范闲范忙,弱爆了好吗?
无论是萧峰还是杨康,也无论是杨过还是丘处机,都知道这胖子是什么鸟,见他这个洋洋得意的德性,不用想都知道他都干了点什么,都不由一阵好笑。
只有母老虎狠狠踹了他一脚,这不要脸的死胖子!
这一脚倒是提醒了毕晶,让他顿时想起,今天原本是要在这里告别,集体返程的。但他刚要说话,苏轼却微微一沉吟道:“此间诸事已了,毕兄要回去了么?”
“是啊。”毕晶叹了口气。
你别说,这两天和苏轼一家人相处,毕晶说不出的舒服开心,说到和苏轼分开,还真有点舍不得。摇摇头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啊!”
苏轼握了握他的手:“不必如此,你我意气相投,便是相隔千里万里……”说着转过头来问陈慥道:“季常也和他们一起走?”
陈慥点点头:“是啊……”长长叹了口气,显得又是不舍,又是郁闷。
苏轼呵呵笑起来:“走罢,走了也好。”顿了顿,目光中忽然露出神往之色:“若非有事在身,真想和你们一起走,去看看千百年后,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你说什么?”毕晶如遭雷击,骇然惊呼。
说起来,穿了这么多次,除了当事人之外,这是第二次被人认出是来自未来的了。上一次,是李世民。可是,那回是跟李建成哥儿俩聊了半天,才被认出来的啊。这回可什么都没说,一直小心谨慎的来着。
怎么暴露身份的?
毕晶楞了一下,随即转头怒视陈慥。
陈慥大声叫道:“不是我说的!”
“不是你难道是我?”
毕晶悲愤莫名,这该死的气管炎,什么都往外说啊,就算不是他说的,也肯定是他不小心漏了馅儿。
是他,是他,就是他!
苏轼笑着摆了摆手:“不是季常,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自己猜出来的?毕晶不可思议地看着苏轼,这阵子虽然天天跟苏轼混在一起,可还是很小心的,生怕苏轼看出点什么来,他拿头猜啊?对,是拿头猜的……
苏轼笑笑:“其实我与季常相交十余年,虽然他自幼便与众不同,但近几年行事,却越发出人意表,其种种言行,似乎远超当世……”
毕晶冲陈慥一耸肩:“看吧,还是你露的馅儿……”
“也不尽然。”苏轼道,“世间奇人异事,所在多有,季常便是超凡脱俗,也未尝不可理解。但此次毕兄一行来此,平日所言,时有惊人之语,虽只言片语,却常发人深思……”
心说我说什么了你就深思,想太多了吧你!毕晶心里嘀咕,但一见说到自己头上了,急忙闭嘴,不敢再去招惹陈慥了。
苏轼乐呵呵看他一眼道:“我平生自负,平生无书不读,当世所服膺者,不过两三人而已,毕兄这等人物却从所未见,毕兄之言更从所未闻。而处置韦夫人一案时,我更发现,毕兄对朝中派系党争,竟然熟悉得如掌上观纹,而难得毕兄竟然如此年轻……世间安有这等天才,可横空出世,而轼一无所闻乎?”
毕晶听得满头汗,心说你就是想说“老子很牛伯夷,就不信还有比老子更牛伯夷的人”呗?不过这家伙自称“无书不读”,陈慥看那些所谓秘本,说不定也他也看过呢,这种极度浪漫而敏感的文豪,联想到什么也不出奇怪。对了,这家伙三十六岁那年,在金山寺见到过江边奇景,说是满天红光什么,后来好些人说他遇见UFO来着,不会是真的吧……
问道:“就凭这些?你就能猜到?”
苏轼脸上笑容更盛,摇着头呵呵笑道:“自然不是。你我日常倾谈,每到关节处,毕兄总是小心翼翼,或倏然住口,或顾左右而言其他,显然别有隐情。我忽然想到,太白有云,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莫非毕兄就是百代之过客,万物之逆旅?再想想季常素来所为,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毕晶更是惊讶得合不拢嘴。就这么点虚无缥缈的蛛丝马迹,就能推断出这么多东西来?这人什么脑子啊!
好半晌,陈慥才长叹一声,对毕晶道:“你也别这样,难道你还没意识到,你面前站着的,是天字第一号聪明人么?”
毕晶苦笑,这种智商被人碾压的感觉,可实在不怎么样。
看着面面相觑的一群人,苏轼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调皮的笑容。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这丝笑容越来越浓,一点点蔓延到整张脸,每一条皱纹,每一根胡子,都带着欢乐,最终,苏轼忍不住哈哈大笑:“其实,其实,我原本不敢肯定的!不过刚才毕兄那几句诗,却字字句句不但尽抒苏轼胸臆,遣词用字,更像是我本人所做。震惊之余,自也不免疑惑。故此口出诈语,果然一试便知真假,毕兄莫怪,哈哈!”
嘴里抱歉,却终究忍不住大笑。
“我……”
毕晶恨不能一把薅住这家伙的胡子,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家伙,也会开这种玩笑,苏轼,你学坏了啊……
但恨恨之余,也不禁好奇:“你既然知道了,难道就不想问点什么?”
“爹爹!”
“子瞻!”
苏过和王闰之不约而同叫了一声,就是朝云也意有所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轼脸上。
苏轼却呵呵笑着摇了摇头:“人生在世,贵在体悟世间大道,是耶?非耶?幸乎?不幸乎?只需一切依本心,尽力而为,能不负天地良心即可。知晓未来之事,未必便是好事。”
没有人能想得到苏轼居然这般旷达,这份心胸,可真是了不起了。
可也正是这份一切从心而为,实事求是的态度,让他这辈子历经坎坷,最终只落得个“一肚皮不合时宜”吧?而听他的话头,显然对接下来朝中诸般大事,也只是抱着尽力而为的态度。或许,他甚至已经觉得前途并非那么美妙吧?
想想苏轼未来几年的遭遇,毕晶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道:“分别在即,我有一言……”
苏轼笑道:“洗耳恭听。”
毕晶深深看着苏轼,缓缓道:“无论你要做什么,要多想。”
“多想?”苏轼目光一肃,“想了之后呢?”
毕晶长长吸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这么说话,会不会产生什么影响,也只能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在那之前,要多想。”
苏轼终究豁达,瞬间就回复笑呵呵的表情,拱拱手道:“多承明教。”
嚯,忽必烈的台词儿都出来了!毕晶心情不由自主就松了下来,笑着拱拱手:“就此别过,咱们有缘再见!”转头对韦国昌阿云两口子和陈慥一家三口道:“站过来吧,咱们走!”
一道红光,出现在天际,仿佛笼罩了整座丹崖山顶。红光中,一行人冉冉升空,随即消失不见。丹崖山下,成千上万人同时注意到这奇异的景象,不约而同发出惊呼,有的,甚至跪倒在地,向红光消失的方向顶礼膜拜。
“从今天起,苏仙,坡仙的名号,会越发响亮吧?”
红光逝去那一刻,通道内的毕晶注意到,无数百姓望向苏轼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他们可是亲眼目睹,苏轼这一阵子,和这些“神仙”可是亲密无间,谈笑风生来着。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名声,对于苏轼日后的遭遇,会不会有所帮助。
毕晶叹了口气,这回事儿倒是办成了,可是就跟上回的于谦和朱祁钰一样,心里终究不是滋味儿。而且这回好像更不对劲。虽然说朱祁镇不是个玩意儿,但终究后面还有成化中兴,还有大将军朱寿,还有道长嘉靖,懒鬼万历,甚至还有木匠哥,大明朝且还有得玩。
这这一回呢?短短四十儿年之后,天下百姓即将遭受残酷的劫难和痛苦!
这特么叫什么事儿啊!这算不算是自己犯下的恶行?
实际上,不止是毕晶,母老虎,萧峰,郭靖,这通道里还清醒着的,除了杨康这个金国小王爷,人人心情都不怎么好,看着下面的山水百姓,都默默不语。
而陈慥,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眼看大有成功可能,最终却付诸流水,可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想法……
一想到陈慥,毕晶忽然一拍脑门:“坏了!”
母老虎正想心事呢,瞪他一眼:“又怎么了,你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乍的?”
“不是啊,”毕晶苦笑,“我刚想起来,这三口子不但办杂志,还搞了个帮派出来了,就这么走了,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你这心操的!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杨过笑道,“多大点事儿啊,你怎么什么都想管?”
毕晶又而是一愣,就是啊,就算柳月娥弄出个成员成千上万成员的黑涩会阻止,还能反了天不成?这是操得哪门子心啊,哥们儿以前不这样啊!但瞄了一眼杨过,当时就反应过来,瞪他一眼,没好气道:“还不是你们害的!你们吃喝拉撒岁,工作生活,那件不是老子操心操来的?你还有脸说?”
杨过一缩脖子,不说话了。杨康却不乐意了:“你干嘛这么说我儿子?”
“呸!”对于找上门门来送骂的,毕晶向来都不客气,更别说现在更一肚子火,重重啐了一口,骂道:“你有脸说?这儿子你养过一天没有,你也有脸说是他爹?”
杨康自觉理亏,头一低,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