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老爷子磨刀。”
“好差事。”那人说,彼嘉觉得他是个骠骑兵。“我的茶杯是不是忘在您这儿了?”
“嗯,就在车轮旁边。”
骠骑兵拿起杯子。
“天大概快亮了。”他打着哈欠说,往别处走去。
彼嘉理应知道他是在树林里,在杰尼索夫的游击队里,离大路有一俄里,他坐在从法国人手里夺来的大车上,车旁拴着马,大车底下坐着哥萨克利哈乔夫,正在给他磨刀,右边一个大黑点是看林人小屋,左边下面一个发亮的小红点是即将燃尽的篝火,来拿杯子喝水的是个骠骑兵,但彼嘉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他处身在神仙世界,那里的一切同现实没有一点儿相同的地方。那个大黑点也许真是看林人的小屋,也许是直通地心的洞穴。那个红点也许是火,但也许是个庞然怪物的眼睛。此刻他也许真的是坐在大车上,但多半不是坐在大车上,而是坐在高得惊人的塔顶上,从那里掉下来,掉到地面需要一整天,需要整整一个月,甚至一直往下落,永远达不到地面。坐在大车下面的也许是哥萨克利哈乔夫,但也许是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天下最善良、最勇敢、最神奇、最卓越的人。也许真有一个骠骑兵来汲水,又到洼地去了,但也许他刚刚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这个人就此不复存在了。
现在彼嘉不论看到什么都不感到惊讶。他处身在神仙世界,什么都是可能的。
他望望天空。天也像地一样神奇。天色晴朗,云在树梢上飞卷,仿佛要拉开天幕,露出星星。有时他觉得天色晴朗,展现出一片黑漆漆的洁净天空。有时他觉得那些黑点是乌云。有时他觉得天空高高地浮在头上,有时又觉得天空低得伸手可及。
彼嘉闭上眼睛,身子摇摇晃晃。
水滴滴答答地落着,有人在低声耳语。马嘶鸣着,互相挤撞。有人在打鼾。
“嚓嚓,嚓嚓,嚓嚓……”马刀在磨刀石上作响。突然,彼嘉听见一阵和谐的音乐声,那是一曲陌生的庄严悦耳的赞歌。彼嘉同娜塔莎一样,比尼古拉有音乐天赋,但他从未学过音乐,也没想到音乐,因此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旋律觉得格外新鲜,格外动人。音乐声越来越响。曲调逐渐扩展,从一种乐器转换到另一种乐器。奏的是赋格曲,虽然彼嘉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赋格曲。各种乐器,有时像小提琴,有时像小号,但比小提琴和小号更悦耳,更纯净。每种乐器都是各奏各的,但还没有奏完一个旋律,就同另一种乐器汇合,再同第三种、第四种乐器汇合,所有的乐器都汇合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又合起来,时而合成庄严的教堂音乐,时而奏出雄伟的凯歌。
“哦,我这是在做梦吧!”彼嘉自言自语,身子向前一冲。“这只是在我的耳朵里响着。也许这只是我个人的音乐。又来了。我的音乐演奏吧!来吧!”
他闭上眼睛。四面八方远远地传来颤音,渐渐合成和声,分开,汇合,又合成那个庄严悦耳的赞歌。“哦,真是太美妙了!我太喜欢这音乐了!”彼嘉自言自语。他试图指挥这个庞大的乐队。
“喂,轻一点儿,轻一点儿,现在停!”音乐仿佛服从他的指挥。“喂,现在高一点儿,活泼一点儿,更欢乐一点儿,更欢乐一点儿。”于是从不可知的深处传出越来越洪亮、越来越庄严的声音。“喂,声乐跟上来!”彼嘉命令。于是先传来男声,然后是女声。声乐逐渐加强,均匀而庄重地加强:彼嘉领略着这非同凡响的音乐,心里又害怕又快乐。
歌声伴随着一支庄严的凯旋进行曲。水滴滴答答地落着,刀嚓嚓地磨着,马又嘶鸣,又相互挤撞,但这些声音并没有破坏音乐,而是同音乐合成一片。
彼嘉不知道这情景继续了有多久:他欣赏个没完,对这样的享受一直感到惊讶,而且因为无人跟他同享而感到遗憾。利哈乔夫亲切的声音把他唤醒。
“磨好了,老爷子,您准能把法国人劈成两半。”
彼嘉惊醒了。
“天都亮了,真的,天都亮了!”他叫道。
原来看不见的马,现在连尾巴都看得清楚,从光秃的树枝间还看得见水珠的光。彼嘉振作精神,霍地跳起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卢布交给利哈乔夫,挥了挥马刀,试了试刀刃,插进刀鞘。哥萨克们解开马,收紧肚带。
“瞧,司令来了!”利哈乔夫说。
杰尼索夫从看林人小屋里出来,把彼嘉叫去,下令集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