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势越恶劣,尤其是他的家境越糟,他就越高兴,他所等待的灾难也越近。在城里,皮埃尔几乎已没有一个熟人。裘丽走了,玛丽雅公爵小姐也走了。皮埃尔的熟人中只有罗斯托夫一家没有走,但皮埃尔也没去看望他们。
那天,皮埃尔为了散散心,到伏隆卓伏村去观看雷比赫为消灭敌人而制造的大气球[89],这个试验性大气球将在明天升空。这个气球还没有完工,但皮埃尔知道是奉皇帝圣旨制造的。皇帝曾为这个气球给拉斯托普庆伯爵写了这样一封信:
雷比赫一旦完工,立刻组织一队聪明可靠的人做他气球的乘客,并派专使通知库图佐夫将军。此事我已告诉过他。
请叮嘱雷比赫千万注意他首次降落的地点,以免失误落入敌手。他的行动必须配合总司令的行动。
皮埃尔从伏隆卓伏村乘车回家,路过鲍洛托广场,看见宣谕台[90]前围着一群人,就下了车。原来是一个被控犯间谍罪的法国厨子正在受鞭刑。鞭刑刚结束,行刑兵正把一个穿绿上衣和蓝袜子、留棕色络腮胡子、不断惨叫的胖子从行刑凳上解下来。另一个消瘦苍白的罪犯站在旁边。从脸型上看,两个都是法国人。皮埃尔脸色也像那个瘦法国人一样又恐惧又痛苦,他往人群里挤去。
“什么事?他是什么人?为了什么?”皮埃尔问。但人群——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身披斗篷和身穿皮大衣的女人——都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宣谕台上发生的事,谁也没有理他。那胖子爬起来,皱着眉头,耸耸肩膀,显然想装得很坚强,不看周围的人群,动手穿上衣服;但他的嘴唇突然颤动起来,他哭了,同时又生自己的气,就像一般多血质的人那样。人群大声谈着话,皮埃尔觉得他们这是借此克制怜悯之情。
“他是一位公爵家的厨子……”
“行,先生,让法国佬尝尝俄国酱油的味儿……涩嘴的呀!”一个站在皮埃尔旁边、满脸皱纹的小官员看见法国人哭起来,说。小官员环顾了一下,显然等着人家欣赏他的俏皮话。有些人笑起来,有些人仍恐惧地望着正在脱另一个人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尔沉重地喘着气,皱起眉头,慌忙转过身,向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咕哝着,直到跳上马车。半路上,他几次沉重地抖动身子,高声叫嚷,车夫忍不住问他:“您吩咐什么?”
“你这是上哪儿去啊?”皮埃尔怒斥向鲁比扬卡街赶去的车夫。
“您吩咐过要去总司令家。”车夫回答。
“傻瓜!畜生!”皮埃尔骂车夫——这在他是很难得的。“我说回家。快一点儿,笨蛋……我今天就得走!”皮埃尔自言自语。
皮埃尔看到受刑的法国人和宣谕台周围的人群,打定主意不再留在莫斯科,当天就去参军。他认为,这事他已对车夫说过,或者车夫自己应该知道。
皮埃尔回到家里,就吩咐叶夫斯塔斐耶维奇,他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闻名全莫斯科的车夫头,说他今夜就去莫扎依斯克参军,先把他的坐骑送到那里。这一切当天是办不成的,照叶夫斯塔斐耶维奇看来,皮埃尔得把行期推迟一天,这样才来得及把替换的马先送走。
24日,雨后初晴,皮埃尔午饭后离开莫斯科。当夜在彼尔胡施科伏换马的时候,皮埃尔知道那天晚上打了一场大仗。据说,在这里,彼尔胡施科伏,地面都被大炮轰得震动了。皮埃尔问哪一方打胜了,没有人能回答(这是24日舍瓦尔季诺村之战)。第二天破晓,皮埃尔来到莫扎依斯克。
莫扎依斯克的房子都住了军队。在马夫和车夫迎接皮埃尔的旅店里也没有空房间,全住了军官。
在莫扎依斯克和莫扎依斯克外围,到处有军队驻扎和路过。到处都是哥萨克、步兵、骑兵、大车、弹药车和大炮。皮埃尔匆匆往前赶路,他离开莫斯科越远,越深入军队的海洋,就越感到焦躁不安,越觉得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欢乐。这有点儿像他在斯洛博达宫期待皇帝驾临时的心情,他觉得他必须有所作为,有所奉献。如今他快乐地意识到,人类的一切幸福:生活享受、财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那个东西来,都是微不足道的……至于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皮埃尔弄不清楚,也说不出。他乐于牺牲一切,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他对为之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但牺牲本身在他却是一件新鲜的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