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听着,但显然不感兴趣。
这两个人相互是那么亲近,那么了解,就连最细微的动作和音调都能比任何语言表达出更多的东西。
这会儿,他们两人只有一个思想——尼古拉的病和接近死亡——压倒了一切。但他们中间谁也不敢说出口来,因此避开这个盘踞在他们心头的思想,他们就只能说说谎话了。等过了黄昏,到了就寝的时刻,列文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随便同什么客人在一起,随便什么礼节性的访问,他都没有感到像今晚这样不自在,这样虚伪。意识到这种不自在和感到悔恨,他变得更加不自在了。他真想对着这位垂死的心爱的哥哥大哭一场,可是他却不得不听着哥哥讲他将怎样生活下去,并且附和着这样的谈话。
由于房子潮湿,只有一个屋子生火,列文就让哥哥同他一起睡在他的卧室里,中间只有一道隔板。
哥哥躺在床上,也不知道有没有睡着,但也像一般病人那样翻来覆去,不断咳嗽,有时咳不出来,嘴里就嘀咕着。一会儿他呼吸困难,就说:“唉,上帝呀!”一会儿他被痰塞住了,就怒气冲冲地骂道:“哼!活见鬼!”列文听着他的动静,好半天没睡着,列文脑子里千头万绪,但归结到一点:死。
死,万物不可逃避的归宿,头一次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呈现在他面前。而在这个睡眼蒙眬中呻吟、习惯成自然地忽而祷告上帝忽而咒骂魔鬼的亲爱的哥哥身上,死就绝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遥远。死也同样在他身上存在着,这一层他是感觉到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再过三十年,那还不是一样?至于这无可避免的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仅不知道,不仅从来没有想过,而且没有勇气和力量去想。
“我在工作,我要做点儿什么,可是我忘记了,到头来一切都要完结,一切都要死。”
他在黑暗中蜷缩着身子,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同时屏住气息不停地冥思苦想。但他越是冥思苦想,就觉得越清楚,事实无疑是这样:他在生活中确实忘记了、忽视了一个平凡的情况——死一定要来,一切都要完结,什么事也不值得动手,而且是无可奈何的。是的,这很可怕,但是事实。
“可我现在还活着。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呢?”他绝望地说。他点亮蜡烛,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镜子前面,看看自己的脸色和头发。是啊,两鬓有点儿花白了。他张开嘴巴。臼齿开始坏了。他露出他肌肉发达的双臂。是的,力气很大。但现在靠残肺呼吸的尼古拉以前身体也很强壮啊。他忽然回想起来,他们小时候怎样睡在一起,怎样等家庭教师费多尔一出房门,就相互扔枕头,哈哈大笑,笑得忘乎所以,连对费多尔的畏惧也抑止不住这种沸腾的生活幸福。“可是现在只剩下凹陷的皮包骨头的胸部……我呢,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咳!咳!哎,活见鬼!你怎么跑来跑去不睡觉哇?”哥哥对他吆喝道。
“没什么,不知怎的,我失眠了。”
“我倒睡得很好,我现在不出汗了。你看,你摸摸我的衬衫。不是没有汗吗?”
列文摸了摸,走到隔板后面,吹熄蜡烛,但还是好一阵没有睡着。他刚刚有点儿弄明白怎样生活的问题,却又冒出一个无法解决的新问题——死。
“唉,他快要死了,恐怕活不到春天了,该怎么救救他?叫我对他说什么好呢?这方面我知道些什么呢?我简直忘记有这么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