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北清缓慢的抬起眼眸,看到了眼前这个,像是因为自己的陨落而无比痛心的人,有些欣慰,但更多的是不忍,她想安慰这个人一句。
没关系的,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命数,我的命数,只是刚好停在今日而已。
但她不能。
她在吐血,大口大口的鲜血接连不断从口中涌出,多到让人怀疑一个人究竟可以流多少血,涌动的血堵住了想说的话,她的身体因为疼痛到极限而痉挛颤抖,融在血肉中强悍无边的法力化作金光,伴着风一点一点消散殆尽,唯有额前的神印依然神光阵阵,甚至更为明亮。
那太阳,可真亮。
她的眼眸逐渐黯淡下去,没了光彩,安安静静,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神明的陨落总是天地同悲的,被毁去的阵眼中渐渐浮起什么东西,一眨眼冲上天去,然后方圆万万里当即大雪纷飞。
楚北清的神印是最后一个离开她的,梵文印迹离了主人,飘飘悠悠,寄身长风,那些被浮华世强行献祭的生魂,那些死于盖生印之下的引生者,那些尸山血海,那些无辜生灵,被大雪轻轻覆盖,褪去伤痕,抹去痛苦,尽数复苏。
她的身躯再也无法停留,也随着凌冽的寒风而去,无影无踪。
那就是属于楚北清的,真正的宿命,也是谢听尘亲眼见证了无数次的白日梦魇。
———
一切疑云都明了了,原来,这就是谢听尘心底最深的恐惧吗?他惧怕的,一直都是她的死亡?楚北清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谢听尘,亦或是,当那张恣意开朗的假面被撕去后,显露出来的真正的他,是对死亡无限神往的,是对世间无所留恋的,而他的话语间,恍若有个能将他留在世上的眷恋,因为远在天边,所以还舍不得走。
也可以说,谢听尘这一生都是为了靠近那点光,为了再见楚北清一面,苦苦熬过来的,可只是从云山那一眼,就又走不动了。
“谢听尘,你有没有哪怕一刹那也好,想过好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就算是为了谁也好,就算万般艰难也好,你有这样想过吗?”
“…有。”
“那你就记住那种感觉,那种,想为了一个人拼命努力过好自己人生的感觉。”
“为什么。”
“因为,我希望你的人生,今后都是完满光明的,哪怕过程崎岖了一些,可结局总归是好的,也不算白费这一路的辛苦…”
她站起身,背对着昏黄的落日,向他伸出手,衣袂翻涌,与初见无二,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她依旧想成为他山穷水尽时唯一的救赎。
“谢听尘,向我走来吧,你的那些痛苦,我统统都会帮你抚平,没关系的。”
他仰起头,看着那原本属于一枚神印的地方,咽下心里的无尽悲苦,朝她伸出手…
而这副身躯的极限,也就到这里了。
谢听尘口中猛吐鲜血,伴着流失的法力灵光一齐跌入尘埃,楚北清大惊失色,一把跪坐下来将人揽在怀中,她感受到他生命的流逝,这个人的执念已经没了,他的命数也要抛弃他了。
可这不是他本该拥有的命格。
“谢听尘!你撑住,我一定会带你出去,我…”
“楚北清…”
她冷静下来,侧耳倾听。
“天命给予我的一切,天赋也好,苦难也罢,我都只想叩谢,能让我遇到你,钦慕你,思念你……那日隆冬万里,茫茫神迹,殿君千秋万岁,渡万民,也垂怜一人。”
电石火花般,犹如白日里莫名一道霹雳从天际闪过,楚北清登时,豁然开朗。
原来是他,原来竟是他,怎么会是他,怎么能是他…
不论是当年匆匆一眼断定的苦难一世,还是劫后余生的孩子在指背落下的那一缕尘缘,百年来她偶尔有时想起,总会忍不住关心,他现在的境遇有没有好转些,瘦削的身体有没有长胖些,可笑她明明清楚,慧眼所观,绝无可能更改分毫,却还是隐隐期希,那个孩子,能略微跳出些苦难的命格,能略微,过得好一点。
现在她亲眼看到了,真真切切的再次,看到了很多次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走了很多年,千辛万苦,才与她再次相见了。
意识还在恍惚和难以置信中停留,他却再也支撑不住,像是灵脉元魂统统碎掉了,轻的像片叶子,无知无觉的落在她怀里,楚北清下意识接住,连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她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心痛不已。
浮华世感受不到力量相抗,从天而降满天流火,意图焚毁一切,殿君神力无边,周身放大光明,直冲云霄,流火转飞雪,轻飘飘盖在人身上。他应该很痛,全身都在颤抖,脸上,腹部,腿上,背上,和脖颈处最为致命的伤口都在疯狂喷涌着鲜血,那些伤口仿佛成了恶鬼,争先恐后,唯恐不能榨干这副身躯,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末了,伸出手,轻轻触碰到他的额头。帝灵不为人知的亮了几分。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霎时,神力遍走经脉,所有冒血的伤势以不思议之力瞬间愈合,谢听尘惨白的脸色终于有了血气。
楚北清抬眼望了望牢不可破的大阵结界,心中早有对策,却不急这一时,她眼中似是有泪,看着那枚朱砂痣的神情出奇温柔。
那是神的默许,是执拗的小孩妄图在茫茫尘海中再次找到一个人的希冀,也是她主动抛弃,却义无反顾回到她身边的一缕尘缘。
“…抱歉谢听尘,对于你的真心,我半分都没办法回应…”她将虚弱昏死的他抱得更紧了些,似笑非笑,垂目藏下眼中泣泪,轻声允诺出一个真神的赠礼:“但是,我许你万劫家宅安乐,高堂在上,膝下承欢,永无苦楚,永不悲哀……这一世,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