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正德年间,因皇帝要选秀女入宫,民间闹得鸡飞狗跳,害怕女儿进了宫一辈子不能见爹娘,家里适龄姑娘有婚约的急忙成亲,没婚约的拉个未婚男人也成亲。
云城药铺何老板的千金何瑶年方八岁,聪明伶俐,刚裹脚不久,本不在选秀之列,但因为未婚夫陈起十二岁,身材高挑,新考中了秀才,每逢出街,老是被人争抢,要抬去做女婿,不厌其烦。
两家合计,干脆先给他们成亲,长大后再圆房。
陈何两家都是富户,一个在云城东边,一个在云城西边,成亲那天,抬嫁妆的源源不断,新娘子的花轿进了陈家,何家那边还在发嫁妆呢。这般隆重,自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按照当地风俗,进门第二天天蒙蒙亮,新娘子要独自去村头大水井拜井神,然后挑一担水回来,做全家的饭,以示主妇当家之意。
何瑶不过八岁,又刚裹脚,陈家早给她准备了两只小小的水桶,只要做做样子,挑一点水回来,拿锅铲在锅里搅动一下就好。
嬷嬷早教导过怎么打水,何家人画了地图示意,还带着一只狗护卫,但人生地不熟,何瑶挑着两只小桶,摇摇晃晃。
好不容易才走到村头大水井边,刚拜了井神,突然被人掩住了口鼻,道:“要活命,悄悄跟我们走!”
一股浓郁的汗臭味袭来,何瑶一斜眼,瞥见旁边还有两个衣衫破烂的赤脚汉子,手里都拿着刀,寒光闪闪。
何瑶年纪虽小,也曾听嬷嬷讲过,山里有土匪会绑人要钱的,一般只要钱不要命,自己现在喊人,反而可能有性命之危,便乖乖跟着土匪走。
她不吵不挣扎,土匪很满意,但毕竟裹脚走得慢,捂着她嘴巴的蓝衫少年土匪受不了,干脆背起她就跑,穿过围村竹林出了村子,跑得更快了。
何瑶在他背上颠得头晕想吐,不由啊一声,蓝衫少年放慢了脚步,似乎明白了她不舒服。
何瑶一看他还有几分同情心,便试探着问能不能放她回去,爹爹会给他钱的。
“不能!”蓝衫少年粗声粗气道。
何瑶不死心,见其他人还没跟上来,又道:“哥哥,我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要是丢了,他会哭的。”
“都嫁人了,还爹爹爹的,不怕别人笑话!”
何瑶一想,也想也是,伤心不已,泪水缺了堤似的,哗啦啦地流。
蓝衫少年感到自己背上湿漉漉的,想安慰几句,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放慢脚步,让她好过一些。
小新娘出去了很久都没回来,陈家人说糟糕,该不会掉井里去了吧?一家人急急跑去大水井那边,见两只小桶和带钩扁担倒在地上,狗在旁边呼呼大睡,何瑶却不见踪影。
陈老爷喊道:“新娘子掉井里了,快来捞人!”
陈起踢了狗两脚,狗依旧毫无反应,大睡不醒,他摇了摇头,说:“瑶儿不是掉井里,而是被人绑了!”
陈老爷大吃一惊,查看了一下周围的痕迹,果然水井边有几双足印,往村外去了。
事关陈家颜面,陈老爷吩咐不可声张,遣人通知亲家,又找中间人,看看儿媳妇被谁绑去了,要价几何。
何瑶被绑上了鸡公岭,岭上林木茂盛,多野草藤蔓,山路又陡峭弯曲,十分难行,全靠蓝衫少年背上去的,上到山顶,日头也西斜下坠了。
山寨不如她想象中的整齐,只有二十来间破草屋。
阿土将她关进一间草房,拿来黑馒头和一碗水,本以为这个娇滴滴的小姐不肯吃,她却比很多大人都识时务。
她脚痛难忍,满头大汗。阿土拿来剪刀,不顾她挣扎,直接把两只脚缝得密密实实的裹脚布都剪了。
何瑶爹爹怜惜她幼年丧母,四五岁了都不舍得给她裹脚,直到今年与陈家订了亲,才急急吩咐嬷嬷开裹的。
裹脚真痛啊,何瑶痛到每天夜里睡梦都在颤抖,可爹爹说了,陈起已经中了秀才,将来会当大官,官太太若是一双大脚,无脸见人,还会连带夫君都被人瞧不起。
如今,她的裹脚布被阿土剪开了,两脚一松,到时候下山后只能重裹,之前所受过的痛苦要再来一遍,何瑶气得又哭了,恨不得咬阿土几口。
阿土不过十四五岁,怎么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见她大哭,以为剪伤了她,托着脚,逐一检查,却没发现什么伤口,只闻到一阵阵臭气。
为了安慰她,阿土转身拿来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剥好了才塞进她手中,说她是大小姐,肯定不会剥鸡蛋。
何瑶想说自己又不是傻子,当然会剥鸡蛋,转过身子,不想跟他说话。
阿土却误以为她不喜欢鸡蛋,想着她是大小姐,山珍海味只是寻常,又把鸡蛋拿走了。
何瑶笃定爹爹会很快来赎自己的,谁知两日过去,其他被绑的人陆续下山了,她家里毫无动静,土匪们不耐烦了,呼呼喝喝,就连阿土看她的眼神都越来越怪。
何瑶想不明白为什么家里还没来接她,问阿土,自己身价多少,什么时候能回家,又问下山有几条路。
“听寨主的!”阿土闷声闷气道,警告她别逃跑,这里山多林密,要是走错了路,只能喂嗷呜了。
何瑶一听还有老虎,赶紧把偷跑的念头取消了,乖乖坐在房中等待。
她并不知道,为了赎她的问题,爹爹和公公两个人差点把屋顶都吵塌了。
按照何老板的意思,赎人当然是越快越好,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如何能习惯山上的苦日子?土匪们要多少给他们多少,只要女儿平安归来。
公公陈老爷却不是这么想,何瑶不过八岁,土匪但凡还要点脸面,都不敢伤害一个小姑娘。
何老板气得半死,说这是赎人不是做生意,赎人才是最要紧的,若是他们陈家给不起钱,行,何家给。
陈老爷却说她是陈家的媳妇,应由陈家做主,亲家且耐心等待两日。
何老板心急火燎的,急得嘴角全是血泡,见亲家慢悠悠的模样就心里有气,决定双管齐下,一面筹钱赎女儿,一面报官抓土匪。
他被陈老爷拦住了,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就算他是亲家,也不能坏了陈家的谋划,更不能伤了陈家颜面。
何老板直接去找女婿陈起,陈起也说为了两家体面着想,劝他稍安勿躁,说这时候就比谁心定,越心急,何瑶反而越危险,土匪求财,拿不到钱,肯定比他们还焦急。
何老板见他年纪不大,冷静得可怕,想起山上受苦受罪的女儿,女儿受的折磨抵不过陈家的脸面,不由唉声叹气,暗暗后悔把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家。
陈家本已找中间人与土匪商定赎金三千两,怕何老板出去找土匪搅和,借口等何瑶最新消息,留他在府中。何老板烦闷,多喝了几杯酒,睡得死沉死沉的。
不知怎的,那夜陈家起了火灾,一烧连片,烧了数十间房子。
父子侥幸逃脱性命,事后一清点,才知道何瑶的嫁妆化为乌有,陈家家产也损失大半,更可怕的是亲家何老板不见了踪影,剩两个仆人在外头嚎叫。
陈老爷暗暗叫苦,遣人挖瓦砾,刨出了何老板的骨骸。
何家接回骨骸办丧事,与陈家几乎反目成仇,说何瑶既然嫁入陈家,生便是他们陈家的人,死是他们陈家的鬼,往后种种,都不管了。
陈老爷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跟儿子说,他们娘家不管,陈家也不管了,反正何瑶被绑一事乃是秘密,只当何瑶也死于火灾,替她操办一番,往后再娶一个好的,谁又知道其中曲折?
陈起坚决反对为何瑶办丧事,原因有三:
一来岳父死于陈家,本是陈家理亏,何家兄弟一时激愤说不管何瑶,日后可能借机发作大闹。
二来自己死了妻子服丧一年,便会耽误了今年八月的乡试,从而错过明年的会试,一算起来耽搁四五年。
三来自己走的是仕途,何瑶又没真死,若是将来闹出个什么秦香莲告状的,被上司削职事小,若是碰上个类似包青天的,只怕要砍自己脑袋。
陈老爷最紧张儿子前程,发梦都梦见儿子做状元的,立刻连连点头,说随你随你,只是何家已经不认亲戚,嫁妆又烧光光,要想土匪们降价,只能让那丫头吃点苦头。
陈起嗯了一声,并不反对。
陈老爷通过中间人对鸡公岭土匪说,陈家被火烧了,付不起三千两银子,只能给三百两。
土匪们气得半死,令中间人去寻何家,谁知何家兄弟更狠,直接说何瑶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何家一钱银子都不会出。
再问陈家,陈老爷哭丧着脸诉苦,说一家老小,都吃不起饭了,给一百两行不行。
中间人回禀寨主,寨主气得半死:“一百两,打发叫花子呢!”
中间人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就这一百两,陈老爷还说得夏粮收了,卖了粮食才凑得出来。”
“他怎么不说等生了孙子卖了才凑得整齐!”寨主笑道,“去,把那个臭丫头给我拖来——算了,直接推下山崖,免得浪费我的米!”
这几日,何瑶瘦了一大圈,她等了又等,始终等不来家人的讯息。
她很少想到陈家,“夫君”陈起对她来说,除了害得自己裹脚外,不过是个有点熟悉的陌生人。
送聘礼那天,他在花园里问了自己一句“瑶妹也爱吃白糖罂荔枝啊”,她因为害羞,一个字都没答。
成亲那天,两人像牵线木偶一样,跟随大人的指令,一一完成了仪式,累得半死,他还献宝似的端出一碟荔枝,说是白糖罂。
她累到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哪里还有力气吃荔枝,直接倒床上呼呼大睡。
她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还没来赎自己,难道真的像嬷嬷她们平时说的那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越想越心焦,吃不下,睡不好,偶尔睡着,梦见爹爹就在前面不远处,自己追着跑,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醒来后,她默默流泪,爹爹不可能扔下自己不管的,难道爹爹出事了?该不会也被绑来了吧?
天亮后,阿土见她瘦到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眼睛里还含着两包泪水,实在可怜,便说要带她去看杜鹃花,黄牛岭背的杜鹃花可漂亮了,山下看不到的。
何瑶想问问爹爹的事情,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土匪,要拖她出去,说扔她下山崖。
何瑶吓得拼命尖叫,阿土听说是寨主下的命令,立刻去求寨主,说何瑶小小身子,能吃多少,自己省两口也就够她吃了。
寨主斜眼看了看他,忽然嘎嘎笑了:“你小子想让她当童养媳?”
阿土咬咬牙,说:“我娶她,我从小流落街头,多亏半年前寨主捡我回来,给我吃穿,求寨主恩赐,我一辈子给寨主做牛做马……”
寨主念及阿土一向办事勤勉,挥了挥手,准了。
何瑶从此随阿土住在山寨里,像童养媳一样,捡柴烧火,洗衣缝补,脚放开了,走着走着也就习惯了。
她很少说话,遇到其他土匪逗她,也一言不发。大家都说她可怜,千金小姐,没人赎,没人要,灰头灰脸的。
“阿土不是要她吗!”有人喊道,“阿土可疼媳妇啰!”
其实阿土对她,就像哥哥对妹妹一般,或者说觉得她像受伤没人要的小猫小狗一样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