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海水冰冷刺骨。
叶雪澜赶到时,小蒲已经被扔进海里。
铁链有手指粗细,从船舷旁的铁环上延伸至水下,绑在小蒲腰间。
水中幽暗,小蒲脚穿十斤重的铁靴,双手垂在身侧,直挺挺立着,闭眼如熟睡般,面容平静,好像随时会醒来。
叶雪澜游到小蒲身旁,伸手摸他的脸,僵硬冰冷。
叶雪澜用鱼刀劈开铁靴上的锁扣,铁靴沉向水底。她将小蒲抱在怀里,伸手去拽铁链,一连扯三下,两长一短,告诉上头采珠人发现了好东西,紧绷的铁链立刻放松。
叶雪澜抱着小蒲顺暗流向海底更深处游去,停在一块巨大的石碑前。
碑形如长剑,剑尖掩在泥沙中,露出的部分高约三丈,碑身上刻有“斩龙渊”三个字,石后则是一片死寂,只见水草不见鱼。
叶雪澜将鱼刀插进海底泥沙中,拔出时刀尖上扎着一只蚌,比钵盂还大,手腕一转,鱼刀撬开蚌壳,露出洁白的蚌肉,中间是一颗翠色珍珠,桂圆大小。她揣起珍珠和蚌肉,带着小蒲继续向前,一路收集,不一会就攒满了一兜蚌肉和珍珠。
叶雪澜连扯三下铁链,暗示东西到手但遇到危险,铁链疾速往上拉。
铁链刚动,水流涌动,势如脱缰野马,搅动泥沙。一条飞鱼头尖牙利,鳍若鸟翼,张着它那能吞下一个成年人的巨口,自斩龙渊的深处横撞而来。
叶雪澜不慌不忙,摸出一块蚌肉扔出,正入飞鱼口中,它立刻闭嘴享受美味,又摇头摆脑游近前,跟在叶雪澜后面。
叶雪澜一路用蚌肉诱飞鱼上浮,临到水面,手中只剩下最后一块蚌肉。她带着小蒲浮出水面,看准了采珠船所在位置,用力一扔,蚌肉划过天际,落在船的另一侧。
船舷边有人正往水里看,忽然见一块软软的白肉从头顶划过,视线追着看,再回头,猛见一条张着大嘴的鱼追着白肉从水中跃出。
这鱼与平常见的都不一样,两鳍张开如翅膀,几乎有整条船那么长。头是尖的,像个大风筝从半空中划过,连十五的月色都遮得严严实实。
“海妖啊!海妖来啦!”
一声惊叫,船上立刻喧喧嚷嚷,乱成一团。
飞鱼庞大的身躯横跨采珠船,头扎进海里,高扬的尾巴随着落下。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尾巴将船的龙骨拦腰砸成两段。船头船尾翘起如牛角,水面霎时人声鼎沸,救命声此起彼伏。
叶雪澜捡起钉着铁环的木板,铁链在身上绕了两圈,将小蒲绑在背上,而后手持鱼刀潜入水中,绕着正在下沉的船搜寻落水的人。
鱼刀在他们的大腿上轻轻一过,立刻血流如注。
每一个落水的人身上都被割了一刀,血见了水立刻散开,越流越快,眨眼工夫就连成了一片血泊。
最终,叶雪澜停在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身前。
那壮汉两只手紧抓一块木板漂在水面上,瞪圆了眼睛,好似见了从水下钻出来的鬼魅。
叶雪澜取出一颗桂圆大小的翠绿珍珠,放在木板上,语调平平地道:“采珠的人是我,小蒲只是替我去当铺,你不该抓走他,更不该将他扔进海里,替你采珠。”
壮汉看看近在鼻子前的珍珠,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叶雪澜,放开一只手攥住那颗珍珠,道:“你带我上岸,我保证让他们不再去找蒲家的麻烦。”
叶雪澜没有回答,又拿出四颗放在木板上,声音比夜里的海水还凉:“听说只有斩龙渊里才有翠珠,因得之不易,所以有价无市,就算是皇室,也仅有五颗小珠子而已。”
四颗珠子浑圆无瑕,翠绿中透着金色光泽,照亮壮汉眼里的贪婪。
他咽了口唾沫,松开木板,急吼吼地抓住这四颗珍珠,胡乱应承道:“姑娘你放心,等我回去了,保蒲家那两个老家伙一辈子好吃好喝。”
话音未落,叶雪澜的刀已搭在他脖子上:“既然你将这些死物看得比人命还重要,那就和这些东西一起留在这儿吧。”
“不不不,命重要,命重要!女侠饶命,女侠饶命!女侠说得对,对!我不该抓走那个小孩儿,我把他害死了。”壮汉连忙叫喊,“你抓我去见官吧,抓我去见官。听说他们家已经报官了,官府现在四处要抓我。国有国法,只要你把我交出去,我肯定能罪有应得。”
“见官?若是见官有用,你还能活到现在?”叶雪澜微微用力,刀刃割破壮汉的皮肤,渗出鲜血,“你身上背了多少采珠人的命,恐怕连自己都数不清吧?”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改,我肯定改!我以后吃斋念佛,修桥补路。只要你放过我,我把这些都给你。”壮汉张开两手把珍珠递到叶雪澜面前,“还有桥东镇的生意,宅院地契,我把所有东西都给你。”
“好。”叶雪澜收刀入鞘,脚一蹬水,倏然后退,一面大声道,“你们放心,水底下那个只吃凉的,不吃热的。等你们的血流干了,身体也凉透了,它才会浮上来吃你们。在此之前,它只会在周围巡视,不管是来救你们的船靠近,还是有人想离开,都逃不过它的眼睛。”
水中的人哭爹喊娘,拼命扑腾。叶雪澜带着小蒲离开,游到斩龙渊入口的一块礁石上,解开铁链,扶小蒲靠在石头上,自己坐在他旁边。
两人并肩看着月色下的海面,浮在水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沉入水中,到了日出东方之时,海面已恢复平静。
晨曦覆盖在小蒲的身上,叶雪澜揽着小蒲柔声道:“小蒲别怕,阿雪姐姐这就去陪你。”
时近黄昏,渡船沿潜河向上,朝并州府码头缓缓驶去。
叶雪澜靠在船舱里小憩,半梦半醒间,忽听见一声断喝“哪里跑”,继而拳脚带风,招招凌厉。
又听“扑通”两声,站在船头的船家拍手笑道:“赌一条鱼,黑衣服那小子撑不过一刻钟。”
旁边有人应声道:“不赌不赌,那小子明显是个旱鸭子。”
叶雪澜掀帘子出来,几条过路的船一起泊在江心看热闹。近岸的水里,两个人扭打成一团。一个穿黑衣,一个穿白麻,搅在一处,你起我伏,太极图似的不停地转。
黑衣那位的确是不通水性,穿白麻的只三两下就将他脑袋按在了水里,任由黑衣两手如何扑腾,就是不放松半分。
这是起了杀心,非要淹死那穿黑衣的不可。
叶雪澜抓过船家手中长篙,两人附近的水面上一点,水纹疾速扩散至白麻的手边,荡开他压着黑衣脑袋的手,人也跟着退后。
白麻转头看向站在船头的叶雪澜,胖头扁嘴活似条鲶鱼,粗着嗓子喊道:“少他妈管闲事。”
“什么深仇大恨,非要闹出人命才罢休?”叶雪澜扬声道,“我是龙衙的捕头,把人捞上来,我可以不追究你二人在城中逞凶斗狠之罪。”
白麻闻言,脸上顿时神色一变。同时,一样东西自黑衣手中飞出,直奔叶雪澜面门。
叶雪澜长篙一挑,将那东西抓在手里,放在眼前一看,腰牌正面是“六扇门”,反面是“卫无端”。
“卫总捕头?”叶雪澜惊讶,再抬眼看时,白麻早已潜入水中,借着水流蹿出了几条船远。而卫无端,刚才还偶尔能伸头出水面换气,此时已经彻底没了踪影。
船家担心道:“别是淹死了吧?”
叶雪澜摇头,忙将篙丢给船家,揣起腰牌,纵身跳进水中。
水流不急,入水没多远就看见了昏迷不醒的卫无端。叶雪澜上前抓住他的手臂,轻轻一纵,两人就一起浮出水面。
她拖着卫无端,逆流而上,如履平地,水面只在她腰间上下浮动,到了渡船边,将卫无端丢在渡船甲板上,再回头看下游,白麻已彻底不知去向。
叶雪澜跳上船,落在卫无端旁边,如鱼鹰收翅。只见卫无端面色灰白,两眼紧闭,伸手向他鼻下探去,还有微弱的鼻息,摸摸胸口,尚存一点温热。
“真淹死了?惨了惨了。”船家在叶雪澜身后伸头来看,“六扇门的总捕头死你眼前,这让你们龙衙的高头儿知道,那还了得?我看,不如我去帮你找几块石头来,咱们沉尸江底,一了百了。”
“我说崔老爷子,我现在可是公门里吃官饭的捕头,做这种毁尸灭迹的事儿不太好吧?”叶雪澜忍不住笑出声,伸手道,“石头就免了,借您的烟袋锅子用用。”
“还有救?”
“有我这个捕头在,当然还有救。”
崔渔拔出后腰上的烟杆递了过去,嘱咐道:“这可是新的,你轻点儿。”
“敲坏了我赔您老人家一个更好的,金的银的随您挑。”
“什么金的银的,老头子不稀罕,这是我孙女送我的,敲碎了我跟你没完。”
“放心吧您。”
叶雪澜手指一动,烟杆在她掌心里打了个旋。她用烟杆在卫无端的身上敲了几下,再探手贴在他胸口上试,已略有起伏,于是转手将烟杆还给崔渔。
“完啦?”崔渔颇为失望地问。
“是啊,只是一口气憋住了,敲敲穴位活活血,吐出来就没事了。”
话才说完,听卫无端猛地咳了一声。水顺着他嘴角往下淌,越咳越厉害,水也越吐越多。
“来,老爷子,搭把手把他翻过来。”叶雪澜和崔渔一个扶肩,一个推背,让卫无端侧卧。
卫无端缓缓转醒,睁眼定了定神,一手撑着勉强坐起来,又连咳带喘好一阵,终于呼吸平稳。
叶雪澜蹲在旁边问道:“总捕头觉得好些了吗?”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卫无端抱拳道,“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叶雪澜双手递上卫无端扔来的腰牌,垂头道:“龙衙捕头叶雪澜,见过卫总捕头。”
“叶姑娘大恩,卫无端没齿难忘。”卫无端连忙还礼,接过腰牌揣进怀里,又挣扎着要站起来。
叶雪澜和崔渔忙伸手,一左一右扶住。
卫无端起身,不等站稳,立刻伸手去摸左肩,抓了个空,再去摸右肩,也是空无一物,不由得失声叫一声“糟了”。
“怎么了,总捕头?”
“叶姑娘把在下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可看见在下身上那包袱了吗?”
叶雪澜摇头,又问道:“总捕头落水的时候,包袱确定在身上?”
“是有个包袱。”崔渔在一旁插话道,“他们俩掉下来的时候,我看得清清楚楚,青色的包袱皮。”
卫无端连连点头:“就是那个。”
“穿白麻那人是为这包袱来的吗?”
“不是,没人知道东西在我这儿。”
“这么说,十有八九是在水里。”叶雪澜走到船边,向卫无端笑道,“总捕头稍候,我下去看看。”
“叶姑娘。”卫无端一把拉住她胳膊,又赶忙放开手,“天色已晚,水下又不比岸上。我听说你们龙衙里,有专门负责下水捞东西的差役,不如等明日让他们来看吧?”
叶雪澜笑道:“我捞不上来的东西,他们肯定也捞不上来。”又向崔渔道,“您不用等我,只管先走,咱们前边见。再耽搁一会儿,错过了关水闸的时辰,您可就没法出城了。”
“得嘞。”崔渔应了一声,“你也千万小心,这几日潜河的水流怪得很,比不得往常。”
“知道了。”
叶雪澜说完,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落日的余晖中,只剩下一朵小小水花。
卫无端看得呆了半晌,醒过神才发现,船行似箭,已将叶雪澜远远地抛在了后方。
“老人家,咱们还是等等叶姑娘吧。”船晃得厉害,卫无端只好原地蹲下,死死抓住船舷高声叫,“这水越来越急,叶姑娘恐怕追不上咱们。”
“心放肚子里吧,叶捕头可是打小长在海边的,这没风没浪的河段入不了她的眼。”崔渔一面撑船,一面回头冲卫无端笑,“咱就只管走,她肯定能追上。”
卫无端将信将疑,心里不安,又扒着船边伸头往后看。
水面映着夕阳晚霞,自远而近有光有云,层层叠叠镀了金似的,波光潋滟晃得人睁不开眼,几条红色的鱼跃出水面又落下。
“怎么样?我们并州的景色比京城强多了吧?”崔渔得意地问道。
“啊。”卫无端敷衍地应了一声,不错眼地盯着水面。
船已行了好一会儿距离,仍旧不见叶雪澜追上来。前方遥遥可见并州府内城的码头,左右等候停泊靠岸的船只也渐渐多起来。
“哟,崔老爷子,这么快就赶上了啊。”临船有人跟崔渔打招呼,“叶捕头呢?”
“水里呢。”崔渔叉着腰站在船头,笑呵呵地回答,“晚上的下酒菜有着落咯。”
旁边又一人闻言大笑道:“老爷子,见者有份啊。”又回头望向后方,抬手一指,称赞道,“有日子没见叶捕头下水捞东西了,瞧这架势,又长进了嘿!”
卫无端忙站起来,扶着船舱,伸长脖子往船后看。只见远处一个小黑点,在水面上时起时落,时有时无,逆着光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等黑点再走近些,他才发现,原来是叶雪澜的发髻。
叶雪澜如鱼一般从水里跃起,在半空里打着旋儿向前,画一道长弧后,又一头扎回水下。一只手抓着青色的包袱,另一只手攥着渔网。渔网始终在水面下,看不见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待叶雪澜到了船边,卫无端半跪在船边伸手帮忙。
她将包袱交在卫无端手上,然后双手用力将渔网拉出水面。渔网里满满当当挤着红色的鱼,活蹦乱跳,奋力朝着反方向挣扎逃命。
崔渔伸头过来,笑道:“这都是给我下酒的?够意思,太够意思。”
“您老想得美,潜河现在是禁渔期,我身为捕头可不能知法犯法。”叶雪澜一面说一面解开渔网,红鱼得了自由,连忙摆动尾巴和双鳍游走,“这些小东西要去上游产卵,正好同路,顺手送它们一程。”
“得,我这到嘴的下酒菜飞了。”崔渔哀怨道,“白惦记这一路,没良心,太没良心。”
“瞧您说的,我既下了水,还能亏着您老人家不成?”叶雪澜跳到甲板上,将渔网团成一把,塞进随身的布袋里,接着拿出一只蚌递给崔渔,“这里面的珍珠,送您孙女当嫁妆。”
崔渔接过来仔细一看,笑容立刻僵住,面色凝重,道:“这玩意儿可是海里长的,怎么潜河里也有?”
叶雪澜一面拧袖子一面回答:“说不准是谁家出海打鱼,无意间挂在网里一起带回来的。”
崔渔“唉”了一声:“希望是这样,要不然咱并州可就要天翻地覆,谁也活不了咯。”
“老爷子,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就算传说里那大海妖真活了,我们龙衙这帮捕头也能把它砍个七八截,给您做下酒菜。”叶雪澜拍着胸脯保证,又从布袋里摸出碎银子放在崔渔手里,“入海口那边还得劳您继续帮我留意着,有什么事让人去龙衙捎个话,我立刻就过来。”
崔渔答应了,回头冲着临船几位喊道:“走走走,见者有份,等会儿泊了船,一起喝一杯再回。”
渡船停靠在码头上,叶雪澜与崔渔告别,带着卫无端上岸。
两人站在路口,叶雪澜指着左手方向,问卫无端道:“总捕头是先去驿馆歇一晚?”又指着右手方向,“还是跟我去知府衙门,知会他们一声?”
卫无端想了一下,问道:“叶姑娘,去龙衙怎么走?”
“去龙衙?”叶雪澜颇为意外地看着他。
六扇门负责中州普通百姓间的凶杀案,又以京畿为主要负责区域。如需出京畿追逃,通常由刑部下发公文,令当地州府衙门负责协助,鲜少会惊动负责巡捕江湖的衙门。
卫无端点头:“我有东西要亲手交给龙衙的高行周,高总捕头。”
叶雪澜看了一眼卫无端手里的青色包袱,了然一笑,抬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咱们走这边。”
“叶姑娘有事在身,给在下指条路就是了。”
叶雪澜笑道:“正好我也要回去换身干爽的衣服。”
“那就有劳姑娘了。”
两人来到龙衙,叶雪澜先进门禀报,才转过门口影壁,就与总捕头高行周走了个对脸。
“高头儿。”叶雪澜紧走几步,来到高行周面前。
高行周是嗓门跟着年纪一起长,五十上下的年纪,声音却响得像撞钟:“你今天不是有事告假吗?怎么大晚上的反而回来应卯了?”他将叶雪澜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笑道,“一天不下水你就浑身难受,我看你上辈子八成是个鱼精。今儿又下河帮人捞什么去了?啧啧,瞧瞧这一身水,也不拧拧,再站一会儿,我这衙门都要变龙王宫了。赶紧去后衙,让敬山给你烧锅热水洗洗,着凉了可不得了。”
“是,这就去。”叶雪澜含笑答应,又让开一步,侧身指着站在影壁旁的人道,“您瞧,这是谁?”
卫无端上前几步来到跟前,抱拳道:“高总捕头,别来无恙。”
“卫无端。”高行周喜笑颜开,一拳落在他肩膀上,“你小子怎么来并州了?难道衡侯把你从天府踢到六扇门还不解气,索性扔到并州来,眼不见心不烦?”
卫无端苦笑道:“您这话说的,扔也肯定是扔去灵衙啊,抓人的时候翻山越岭,还能派上点儿用场。扔到龙衙,我这旱鸭子能干什么啊?也就剩下给您添乱了。”
高行周闻言朗声大笑道:“离你差点儿淹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没点儿长进?”
“一点儿没有,还是见着水就犯怵。今天要不是有叶姑娘出手相助,把我从水里捞上来,咱们连这一面都见不上。”
“合着你这回下水捞的是个大活人?”高行周摸着下巴冲叶雪澜大笑道,“行,让六扇门的总捕头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你这回下水总算下得值当。”
“举手之劳,哪儿来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叶雪澜抿嘴一笑,又对卫无端道,“卫总捕头既然有事找我们头儿,那两位先聊着,我先告辞了。”
叶雪澜转入后堂,找了身干净的官服换上,才出屋门,就看见沈敬山提着两桶水走过来。
“头儿怕你着凉,让我过来给你烧热水。还说让你先去前堂议事,回来正好水也烧开了,两不耽误。”
叶雪澜哭笑不得:“沈大哥你也太实诚了,头儿就是随口一说,你还真信了?我一年里好有半年是在水里过的,每次都要烧热水,哪儿烧得过来啊?”
“这可不是随口一说,你是不知道,上个月头儿让我给你买酥饼,我给忘了,他老人家足足骂了我三天,什么榆木脑袋、死心眼儿、擀面杖、铁树开花都比我强,那真是想起来一次骂一次。”沈敬山苦着脸回答,躲开叶雪澜伸过来接木桶的手,“你赶紧去前堂吧,完事儿之后去一趟知府衙门。方知府一早派人来找你,扑了个空,留下话说等你回来,不管什么时辰,一定要去找他一趟。”
“正好我也要找他呢。”叶雪澜迈步向前,又转回来道,“我去前堂议完事,就直接去知府衙门不回来了,这两桶水你也甭烧了,头儿问起来,就说我怕浪费。”
“不行不行,烧了你不用是你的事儿,我敢不烧,他那张嘴我不说你也知道,指不定又骂我什么呢。”沈敬山装完可怜又笑呵呵地道,“快去吧,头儿还等你呢,我也烧水去了。”
叶雪澜别了沈敬山来到前堂,迈步进屋。
高行周坐着没动,卫无端站起身来拱手道:“叶姑娘。”
“不敢当。”叶雪澜连忙抱拳还礼,又向高行周道,“您找我?”
高行周指着椅子对叶雪澜道:“来来来,坐。卫无端这小子非要等你过来才肯说。”
“说什么?”
“你先坐下。”高行周摆摆手,又对卫无端道,“说吧。”
叶雪澜依言坐在椅子上,听卫无端道:“前些日子京城里出了一桩人命案,案子倒是不复杂,一个新到京里做买卖的富商,在下榻的地方被杀人越货。天子脚下人命案,从上到下,一天催八遍让我们六扇门赶紧破案。结果一连查了小半个月才知道,犯案的是个江湖好手。”
高行周笑道:“那不正好名正言顺扔给天府?你人都被撵出来了,还管这闲事儿?还亲自来?”
“照理是应该扔给天府,可刑部那帮人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点名非要六扇门出面抓人归案。”卫无端摊开手无奈地道,“您也知道,六扇门那班捕头的本事,撑死也就能解决个平民百姓打架斗殴,哪儿扛得住江湖里这明枪暗箭的?没办法,只能我自己追。”
“你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是还留在天府,哪儿会这么辛苦?”高行周摇头叹息,又笑,“从京城一路追到我们并州,你这抓人的本事可退步了。”
“本来临出京畿地界前,有个挺好的机会,哪成想,眼瞧着要抓着了,那家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逃了个无影无踪。我是旱鸭子您也知道,只能在岸上干瞪眼。幸好搜得一部分赃物,这才不至于丢脸丢到家。”
他解开放在桌上的青色包袱,露出里面裹着的一个松垮垮的油纸包:“这是清点赃物的时候发现的,我看上面有龙衙的密纹标志,知道是要紧的东西,所以借着这次来并州,顺路给您送回来。”
说完,他打开油纸包。
包袱落水后被卷进了暗流,即便裹得严实,也还是连泥带沙灌了一兜,包袱皮上的水沥了一路,只是湿漉漉而已,可油纸包里那汪泥水还在。乍一打开,只听“哗啦”一声,连泥带水洒了一地。
卫无端反应快,立马收脚躲开,可高行周却动都没动,泥水溅在崭新的官靴上,立刻一层泥点子。
“哟,对不住对不住。”卫无端连声道歉。
然而高行周竟似没听见,只盯着桌上的东西出神。
那是个紫檀木的盒子,挂着特制的八卦锁,盒盖上的雕花正是龙衙密纹标志。
叶雪澜见卫无端神情尴尬,高行周又毫无反应,便圆场道:“卫总捕头,我们头儿出了名的喜欢穿新鞋,只不过,这是公家今年发给我们头儿的最后一双新靴子,要再换新的,就得自掏腰包了。衙门俸禄微薄您也知道,换了您,您也得心疼不是?”
“是是是,叶姑娘说得对,那肯定心疼。”卫无端连忙就坡下驴,“回头我赔您双新的。”
高行周也收起刚才的失态,朗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是敢不赔,我可追到六扇门去要。”又伸手抹掉盒子上的水和草,端起来借着灯光仔细瞧了一瞧,点头道,“是我们龙衙的东西。”
卫无端随口问道:“龙衙的东西,怎么会落到一个商人手里?”
“想是因为销赃。咱俩的交情我也不瞒你,这盒子前阵子被偷了。”高行周唉声叹气道,“你也知道这密纹是什么意思,一旦里面的绝密卷宗落在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丢了之后也没敢声张,只是让手底下的人暗中寻访。”
“哦——原来如此。”
卫无端这话说完,屋中三人都沉默不语。
高行周瞧着卫无端,卫无端盯着紫檀盒,坐在一旁的叶雪澜则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
她在龙衙五年,每日出入卷宗室数次,里面的暗格也好机关也罢,全都一清二楚,却从来没见过这东西。再加上高行周素来万事不瞒她,如果龙衙里真有人接了命令,暗中寻访丢失的绝密卷宗,她决不会半点儿风声都没听过。
这事儿要么确实是瞒得滴水不漏,要么就是高行周拿话糊弄卫无端。再看卫无端的神情,似信似不信的,半晌都没言语。叶雪澜暗自揣测,定然是卫无端有事想找高行周帮忙,又不想欠人情,所以才有意等着高行周先开口,然后再来个顺水推舟。
只见高行周了然一笑,放下盒子道:“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亲自送来,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高总捕头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哪有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卫无端笑得谦逊,继而话锋一转道,“不过,我还真是有一个小事儿,想请高总捕头通融通融。”
“就知道你小子没憋好屁,说吧。”
卫无端清了清嗓子道:“您能不能把叶姑娘借我几天?等这案子破了,抓到人犯就还。”
“借人?”高行周意外地看着卫无端,“你放着知府衙门不去,来我们龙衙借人协助追逃?”
“这不是因为叶姑娘水性好吗?杀人那家伙,别看在岸上拳脚功夫有限,到了水里,那真是比泥鳅都难抓。”卫无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桌上的盒子,“我们俩都是叶姑娘从水里捞出来的,所以叶姑娘的水性我信得过。”
高行周嫌弃道:“我看不是逃犯水性太好,是你水性太差吧?我说卫无端,你人都在并州了,还怕找不着个比你水性好的?真找不着,那我给你找一个,如何?”
“就是因为我水性差,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才得找个顶尖儿的,确保万无一失。”
高行周摇头道:“不行,叶雪澜可是我们龙衙的压舱石,跟你走了,我这龙衙还不得翻过来?”
“哪儿这么严重啊,高总捕头。前些年龙衙还没招叶姑娘来当捕头的时候,您这衙门大风大浪里不也好好的吗?再说了,我是借人,又不是要把叶姑娘调六扇门去。”卫无端刹住话音,猛一拍额头道,“您别说,我们六扇门还真就缺一个水性好的。得,我也不劳烦您点头了,这就回京,找刑部写调令去。”
他抓起桌上的紫檀盒子,起身就要走。
高行周先是一愣,跟着快步上前拦住卫无端,眼睛看向跟着站起来的叶雪澜。
叶雪澜心知高行周的意思是让她回绝,只装作没明白,笑道:“高头儿,有了下落,人就不难抓。”
高行周瞪眼:“可现在没下落。”
“也不难。”叶雪澜站在卫无端身旁,对高行周道,“只要人还在并州,三天之内必有结果。”
高行周看看卫无端手里的盒子,咬着后槽牙确认道:“三天?”
叶雪澜点头保证:“三天。”
“行吧,既然雪澜都这么说了,人我就先借给你。”高行周又冲着卫无端强调,“先说好,是借!借!你抓人归案之后,无论如何都得把人还我。”
“一言为定。”卫无端双手将盒子递给高行周,又对叶雪澜道,“明日一早我来找姑娘。”
“恭候。”叶雪澜垂眸一笑,“我让人带总捕头去驿馆。”
叶雪澜着人安顿卫无端,又将他送出门,转身回正堂与高行周告别。
“等等。”高行周叫住正要出门的叶雪澜,端着紫檀盒走到她面前。
“您还有事儿?”
“入海口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叶雪澜回道:“与卷宗里写的一模一样,水底乱流涌动,普通的鱼虾正四散逃命,看样子的确是鱼蟒又蠢蠢欲动,准备跃龙门了。”
“果然,三百年一大劫,躲不过啊。”高行周长叹一声,看着手里的盒子不语。
他不发话,叶雪澜也不敢走,只得静静立在一旁候着。
半晌,高行周才道:“当初招你入龙衙,并不只是因为青隐那封信。雪澜啊,你在水里的本事没人赶得上,所以也只有你能担起阻止鱼蟒甚至斩龙的重任,敬山他们最多只能帮个手。卷宗你也看了,鱼蟒化龙是多大的祸患,我不说你也清楚,事关中州的安危,所以我才不愿意答应卫无端。”
“头儿,我只是……”
高行周抬手止住:“算了,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尽快抓到人吧。自己多加小心,别误了正事。”
“是。”
“回去吧。”
叶雪澜赶到知府衙门时,已是上灯的时候。
门子放她进门,差役引她沿夹道往知府住的地方走。房檐下烛火通明,连夹道两头都挂了红灯笼。
叶雪澜奇道:“你们方知府素来勤俭,除了逢年过节和上司巡查,平常日子衙门里,前堂后宅都不点灯笼,最多几处要紧的地方留两盏油灯。今儿张灯结彩的,是有什么喜事吗?难道你们知府娶亲了?”
差役赔笑道:“内宅的事儿,小的可不知道,只听说知府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他停住脚,指着眼前的门道,“小的只能到这儿,姑娘自进去吧。”
叶雪澜向他道了谢,迈步进内宅。
方骏声正在院中踱步,见她进来,忙迎上来笑道:“阿雪,你可终于来了。”
叶雪澜快步上前,劈头问道:“你让人带走蒲叔、蒲婶,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
方骏声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难怪早上没见你在龙衙当值,原来是回桥东镇去了。”
叶雪澜闻言,长舒了口气,埋怨道:“你这是存心想吓死我吧?乍一见蒲家人去屋空,我真以为是出什么事了,细细跟左右邻居一打听才知道,二老昨天给知府衙门派来的人接走了。”
“你们龙衙最近上上下下忙得人仰马翻的,昨天小蒲的忌日都没见你,我还以为你今年不回去了,这才想着先把人接回来再跟你说。”
叶雪澜表情僵了一下,勉强笑道:“怎么可能不回去?”又打起精神问方骏声,“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想起将两位老人家接到并州府来?”
“这个……”方骏声吞吞吐吐地道,“也不是突然……就是……嗯……想起来了。”
叶雪澜冷眼打量着他:“方骏声,你有事儿瞒我。”
“啊?”方骏声吃了一惊,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那个,我就是想着二老年纪大了,身边没个照顾的人,你每个月都要回去一趟,两头奔波也辛苦,正好接来,跟我娘做个伴。”
“跟方伯母一处?”叶雪澜瞪圆眼睛,目光越过方骏声看向窗棂上的人影,惊讶道,“他们在屋里?”
话音才落,只听屋里有人问道:“俊声啊,是阿雪来了吗?”
这声音!叶雪澜仿佛遭了晴天霹雳,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呆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是啊,蒲叔。”方骏声开口应声,一面又抓住叶雪澜的手臂,拉着她往屋里走。
叶雪澜猛然回神,下意识反手握住方骏声的手腕,死命往后挣扎,生生将方骏声扯了一个踉跄。听见屋中响起脚步声,余光瞥见窗棂上的人影朝着门扇移去,挣扎得愈发用力。
“阿雪?”方骏声两手齐上阵,活似要制服一匹脱缰的烈马,“你冷静一下,先听我说,听我说。”
叶雪澜连连摇头,见一时挣脱不开,索性错步上前,舒展手臂勒住方骏声的脖子,连拖带拽往旁侧小门外走。
转入夹道中,往前院数十步,离内宅已远,叶雪澜才放开手,怒道:“方骏声,你什么意思!”
“不是我的主意,你听我解释。”方骏声一边弯腰大口吸气,一边断断续续地道,“是蒲叔、蒲婶让我派人去龙衙找你的,他们想见你。”
“你答应过我,不会跟他们说我的下落。”叶雪澜直挺挺地站着,半个人都藏在院墙的阴影里。
“我冤枉啊,不是我说的。”方骏声连忙摆手否认,“是摆渡那个崔渔,崔老爷子说的。”
“崔老爷子?”
“是啊,当年你不辞而别,他们曾托崔老爷子帮忙找人。老爷子不认识你,但知道你水性一绝。所以几年前你救他孙女的时候,他就猜出你是桥东镇的阿雪了。老爷子原话就是,把整个并州翻个底掉,也找不出第二个跟你一样好水性的姑娘啊。只不过当时你穿着官服,又说自己姓叶,他没敢问。”
叶雪澜皱眉:“老爷子从认识我到现在,可一直也没提过这事儿。”
“蒲叔嘱咐他就当不知道,也千万别说跟他们提过。”
“啊。”叶雪澜应了一声,又低低地道,“还是不知道最好,见了伤心。”
“不是不想见你。他们以为你是一时解不开这心结,等想明白了自己就会回去了,哪成想,一晃五六年过去,你愣是一面都没露。昨天蒲叔说,他和蒲婶年纪越来越大,得趁着还有时间,把你找来,见见你,亲耳听你说说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方骏声上前伸手拉叶雪澜的手臂,“走吧,二老都等着呢。”
叶雪澜后退一步躲开方骏声的手,低下头不说话。
方骏声无可奈何地看着叶雪澜:“阿雪,小蒲的事,蒲叔、蒲婶从头到尾都没有怪过你,相反他们很感激你能为了给蒲叔医病,豁出自己的命,去斩龙渊采翠珠换钱。”
“如果没有那颗翠珠,小蒲也不会死。”叶雪澜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她闭上眼睛缓了一缓,才继续道,“我回去了,你好好照顾蒲叔、蒲婶,需要什么就跟我说。往后每个月的银两和日用,我直接送到你这儿。”
方骏声紧追几步,拦住叶雪澜的去路:“你这算什么?话都说到这个分儿上了,还是不肯见?”
叶雪澜避开他的逼视,回答道:“我不是说了吗?见了伤心。”
“你怕自己伤心,就不怕蒲叔、蒲婶伤心吗?”方骏声气道,“你心里很清楚,蒲叔、蒲婶没怨过你。与其说是怕面对蒲叔、蒲婶,倒不如说是你自己心里过不去这道坎。”
叶雪澜脊背僵直,站在原地,雕塑一般没有反应。
方骏声的语气缓和下来:“阿雪,这些年你在龙衙再怎么忙,每个月都会回去偷偷看他们一眼,为什么?因为只有知道他们过得好,你才能安心。两位老人家也一样啊,咱们跟小蒲一起长大,相当于他们的孩子,为人父母的,都想亲眼看见孩子过得好,难道你忍心他们一直带着遗憾?”
“不忍心。”叶雪澜强压心中情绪,抬起头直视方骏声的眼睛,“所以我不敢去见他们。”
“他们真的没有怨恨过你。”
“方骏声,你有没有想过,当爹娘的,看着自己孩子童年的玩伴长大成人,会想到什么?”叶雪澜移开目光,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小蒲跟你一样读书读得很好,如果活到今天,肯定也能皇榜高中,成为一方父母官。就算不去科考,以他的水性,通过龙衙的考核当个捕头也绰绰有余,他人又聪明又好学,一定很得高头儿欢心,必然在公门里前程似锦。再过几年,娶个喜欢的姑娘,成家生子,蒲叔、蒲婶也能儿孙绕膝,享天伦之乐。”
方骏声怔住,嗫嚅道:“我……没想过这么多。”
“可是,就因为我带回去的一颗珠子,这一切都没有了,小蒲永远都是十岁,再也不会有今日了。”叶雪澜紧咬牙关,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内疚与自责。
“阿雪,你是为了给蒲叔医病啊。”
“如果当初是我自己拿翠珠去当铺,那被带走的人就会是我这个采珠的。而小蒲呢?他就能好好地留在蒲叔、蒲婶身边,长大了可能当个渔夫,当个游侠,当个读书人,当个捕头,或者任何一个他曾说过想要成为的人,而不是活活溺死在海底!”
始终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终于决堤,叶雪澜踉跄后退,靠在墙上,捂着嘴失声痛哭。
方骏声顿时手足无措,上前握住叶雪澜的肩膀,安慰道:“可这不是你的错啊,我们都知道,没人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也从来都没有人怪你。而且你已经给他报仇了,还把他带回来,让蒲叔、蒲婶见他最后一面,又一直替他尽孝,赡养蒲叔、蒲婶。阿雪,能做的你都做了,放过自己吧。”
叶雪澜闭着眼睛低下头,越是想忍住不哭,越是抽噎得厉害。
方骏声见她越哭越凶,慌忙道:“阿雪,你别哭了,我不说了,不说了。”
啜泣声渐渐止住,叶雪澜轻轻推开方骏声的手,用手背抹了把眼泪,深吸口气道:“你说得对,我知道蒲叔、蒲婶不怨我,是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我也怕我见了他们,会忍不住旧事重提,倒惹他们伤心。”她吸了吸鼻子,哀求道,“我就不进去了,代我向他们问好吧,好吗?”
方骏声欲言又止,叹了口气道:“好吧,我会跟蒲叔、蒲婶解释的。”
“多谢。”
离了府衙,叶雪澜失魂落魄,沿着潜河支流走回家,和衣倒在床上,盯着窗外的月亮,睡意全无。脑子里一会儿是高总捕头的声音,说她身负斩龙重任,一会儿是卫无端恳请她早日找到逃犯。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倦意,闭上眼睛,蒙眬间隐约听见远处有人喊她“阿雪姐姐”。
“小蒲?”叶雪澜急忙循声往前走,才一落脚,猛然踏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坠落。
“哎哟。”惊醒的同时额头上传来一阵钝痛,床头的茶几也被撞翻在地。叶雪澜捂着额头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拎起被子扔在床上。扭头看看窗外,繁星点点,还不到天亮的时候。
躺在床上睡不安稳,只好换个地方了。
她脱了身上的官服,叠整齐放在枕旁,穿上入海采珠时穿的紧身鱼皮衣裤,蹬上鱼皮靴,又把鱼刀塞进靴子里,关了窗扇,推门出屋,翻过院墙,脚刚沾地,紧跟着向前一跃,“扑通”一声跳入门口的潜河支流。
脑袋先浮上来,然后整个人摊平了仰面躺在水面,河水环绕身旁,熟悉的感觉让她紧锁的眉头慢慢放松。叶雪澜闭上眼,长长地舒了口气,没入水面,随随流向主河道漂。
似睡非睡间,有一男一女在说话。
女子说话如竹筒倒豆子:“他自你爹还是少东家开始,就在你们家漕运商号里干,打入海口到内城码头这条水路,跑了没一千遍也有八百遍了,哪儿有暗礁,哪儿有逆流,他都门儿清,怎么就沉了?别是又给人动了什么手脚吧?”
“说是在悬剑桥附近撞了东西。”男子的声音平缓温和。
“悬剑桥附近向来太平,哪儿来什么撞船的东西?”停顿了一下,她又不耐烦道,“算了算了,沉都沉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想怎么办?这批货是谁跟你订的?延期交付还是翻倍赔偿?”
“找人捞上来。”
“捞上来?一整船的东西,捞到猴年马月去?”女子声调拔高了一大截,“我说池渊,你来找我,不是为了让我给你攒一队人吧?你可想好了,东西这么多,这活儿肯定不便宜,不比你翻倍赔人家少。”
“只捡要紧的东西,找一个水性极好的人就行。若不是我们商号已经折了两个好手,实在找不出人,我也不会来找你。”
“两个?连你们家重金养着的人都不管用,那一般的肯定也不行。”顿了一下,女子叫道,“叶雪澜?”
听见她叫自己名字,叶雪澜以为说话的人发现了自己行踪,于是翻身起来,头浮出水面,见身侧不远处有一艘精致的小船泊在岸边。
不等她张嘴打招呼,就听船上那女子断喝一声:“什么人!给我出来!”
三颗炒豆随声音一起飞来,叶雪澜忙翻身躲开,豆子擦鼻尖过去掉进水里。身形才定,又是两颗先后破空而来,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叶雪澜手一拍水面,跃起在半空,脚踏在翻起的水珠上,半空里一旋身正好落在船中。见船中女子正手拈炒豆,准备继续扔,也顾不上先站稳脚,连忙叫道:“青黛,是我。”
“阿雪?怎么是你?”青黛先是吃了一惊,而后转手将豆子扔进嘴里,迎上前挽住她的手笑道,“大晚上的,你在水里干什么?”
叶雪澜笑道:“睡不着,出来散散心。”又向站在一旁的华服男子点头致意,“池公子。”
池渊点头回礼:“叶姑娘。”
青黛笑道:“难不成龙衙现在开始管漕运走私的闲事儿了,所以才派你这个并州第一水性好的人,先来探探消息,得个起运的准信儿,赶明儿人赃并获?”
“我真不是有意听墙角的。”叶雪澜连忙解释道,“你想想,以我的水性,倘若真的有心要听,还能被你发现?我又不是不知道,被你发现了是什么后果。刚才要不是我叫得及时,现在身上肯定多出好几个血窟窿了。”看了池渊一眼,又补充道,“况且,我们龙衙现在忙得人仰马翻,哪儿有时间管这闲事?”
“这话倒是真的,要不是你自己钻出来,以我的本事,就是累死也听不出你这条鱼在水里游。”青黛话是对叶雪澜说的,眼睛却瞟着池渊。
池渊微微一笑,慢声道:“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在下告辞。”
说完,他下船上岸,早有一乘软轿候着,轿夫立刻打起帘子,躬身让他进去。
青黛目送池渊的轿子离开,直到看不见影了,才转过头来对叶雪澜道:“说说吧,到底为什么大晚上跑到我船底下来偷听?”
“真的是睡不着出来散心。”叶雪澜举起三根手指,“骗你,我明儿一下海就被大鱼吃了。”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青黛一把抓住叶雪澜的手念叨了一句,笑眯眯地道,“夜里睡不着,是不是又做什么亏心事儿了?”
“怎么叫又?说得我好像做了很多亏心事一样。”
青黛拉着叶雪澜坐在船边,道:“龙衙虽然主要跟我们江湖人打交道,可到底还是官府衙门,不做几件亏心事还能在公门里混下去的,我是没见过。”
“那你今儿算见着了,我叶捕头可是行得正坐得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不怕鬼叫门。”叶雪澜一拍胸脯,故意做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逗青黛。
青黛十分配合地干笑两声,问道:“不是亏心事,那就是有心事咯?”
说话间,她伸手拎起船舱角落里的酒坛,转手递给叶雪澜。
叶雪澜接了酒坛,脸上的笑容也落了下去,盯着坛口的泥封出神不语。
青黛起身去吩咐撑船的人往叶雪澜家走,又回来与她并肩坐在栏杆旁,自顾自地开了泥封喝酒。
船转入潜河支流,叶雪澜幽幽地叹口气道:“方骏声把小蒲的爹娘接到并州府了。”
酒坛停在嘴边,青黛扭头问道:“见面了?”
叶雪澜摇头:“我实在是没脸见小蒲的爹娘。”
这话说完就没了下文,她只顾专心致志地摆弄手里的酒坛。
酒坛在她手里转过来又转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开了泥封,溢出陈年酒香。
“我爹娘出事之后,蒲叔、蒲婶一直当我是亲闺女一样照顾,对我比对小蒲还好,除了不许下海采珠之外,什么都依着我。其实我们两家邻居住了这么多年,他们看着我长大,比谁都清楚,我自会走路起就在海水里漂,寻常下海采珠对我来说很简单。”
青黛点头道:“我就说呢,一家子守着你这么个财神爷,随便下海捞几颗珍珠也能衣食无忧了,怎么就能过得那么穷,连个抓药钱都拿不出来。”
叶雪澜喝了口酒,继续道:“我爹娘的水性都很好,最终却落得葬身大海。镇上的人都说这就是命,越是会水越容易淹死,所以都拦着不让我下水,蒲叔、蒲婶更是连船都不让我上,恨不得我这辈子都离水远远的。他们对我好,盼着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别出事。可我,害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
“这话可不对。”青黛握住叶雪澜冰冷的手指,柔声道,“就是因为他们对你好,你才不能眼看着小蒲他爹病死不管。你去采翠珠是为了救人,后面那些事,财货动人心,谋财害命是别人干下的勾当,着实怨不到你身上。”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叶雪澜垂头轻声道,“仔细想想,几百年里都没出过的珠子,肯定会有人看着眼红,应该拿普通的珍珠去换银子的。我若想周全了,小蒲现在就还好好活着。”
“你呀,就是不肯放过自己。”青黛摇头叹气,“你把责任揽在自己的身上,觉得是自己做事没想仔细才害了小蒲,说到底,其实只是因为小蒲死了你活着,所以你就自己不想让自己好过。要我说,你最大的错处就是管了这闲事!就应该看着小蒲他爹病死,一手别伸!”
叶雪澜看着手里的酒坛,半晌没吭声。
“算了,我也知道说这些都是白说。你这脾气但凡能改一两分,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结果。当年师父就不应该拦你,让你跟小蒲一起死,一了百了挺好,活着倒受罪。”青黛举起酒坛,“来,喝酒。”
叶雪澜仰头,一口气把酒喝了个干净,然后撂下酒坛问道:“你刚才说要找我做什么?捞东西?”
“是啊,捞东西。”青黛拦住叶雪澜去拿酒坛的手,“池家商号的船在悬剑桥附近沉了,虽然落水的人都逃了一条性命,可下去捞东西的却没一个回来。他黔驴技穷,让我来找你。”说话间,两人的手已经你进我退过了两三招,叶雪澜连酒坛也没摸到。
“水下有怪物?”叶雪澜收回手,表情是在气恼,语调却是在说正经事。
青黛笑道:“有没有,这得你下去看看,我怎么知道?不过就算真有,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并州谁不知道,龙衙立在这儿,就是为了斩海妖除海怪、保出海人太平的?有你这个一身浩然正气的叶捕头在,有海妖也吓跑了。”
闻言,叶雪澜笑出声来:“有事相求你还打趣我,就不怕我不帮这个忙?”
“怕,当然怕。”青黛慢悠悠地道,“我都想好了,你要是不帮呢,我就写信让人送到江南道,请师父亲自回来跟你商量。”
“你让青隐先生清净清净吧,别三天两头地打扰他老人家。”船泊在岸边,叶雪澜手扶栏杆跳上岸,又回头冲青黛道,“正好我也有事找你帮忙,咱们公平交易,免得坏了你们的规矩。”
“好,那我等你来找我。”
“恒舒当铺。”卫无端念完牌匾上的字,问身旁的叶雪澜,“姑娘带在下来这儿找杀人犯的下落?”
叶雪澜并未回答,只将手向门里一伸,笑道:“总捕头请。”
“叶姑娘请。”卫无端满头雾水地跟着叶雪澜进了当铺。
屋中只有一位姑娘,正在拨弄算盘,抬眼见他们进来,忙从柜里出来,向叶雪澜笑道:“你们当差的还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我想着你要先去龙衙应卯,这一来一回路上要花不少时间,怎么不得晌午再过来,没成想你现在就来了。”
“因为是要紧事,容不得耽搁。”叶雪澜指着卫无端对那姑娘道,“这位是六扇门的总捕头卫无端。”又对卫无端道,“这位是恒舒当铺的掌柜,青黛。”停顿一下,又补了一句,“锱铢门的人。”
不等卫无端有所反应,青黛先冷笑道:“原来是卫总捕头,久仰大名啊。”
卫无端嘴上不说,心里嘟囔,还真是冤家路窄。没奈何,只得冲青黛拱手道:“幸会。”
青黛一副懒得搭理他的表情,转头问叶雪澜道:“昨天说有事要找我帮忙,是这位的事?”她纤纤玉手直指向卫无端胸口,又回过脸冷声问卫无端,“我们锱铢门这回又是什么把柄,落在卫捕头手里了?”
卫无端仍旧没说话,看向叶雪澜,神情尴尬。
叶雪澜咳了一声,抓过青黛指着卫无端的手,将她拉到一旁道:“卫总捕头当年身在天府,专司巡捕江湖,去锱铢门抓人也是职责所在。况且他也因为这件事,丢了在天府的差事,降职到六扇门,折抵得过了。”
“他丢了前程跟我什么关系?”青黛回头白了卫无端一眼,故意大声道,“我师父被他伤了手臂,到现在一到阴天下雨还疼呢。”
叶雪澜哄道:“哎呀,你这一次就算是帮我了,好不好?”
“我拒绝。”青黛两手往胸前一盘,“就算是帮你,末了也还是姓卫的受益,我不高兴。”
“你先听我说完,再判断到底是谁受益不迟。”叶雪澜拉着青黛回到卫无端面前,问道,“卫总捕头来并州是来抓杀人犯的,对吧?”
“是。”卫无端老老实实地回答。
“昨天总捕头向我们高头儿借调我协助追逃,对吧?”
“是。”
“我跟高头儿保证过,只要人还在并州,三天就能抓人归案,有这么回事吧?”
“有。”
“那请总捕头做个见证,免得回去了,卷宗上凶手下落的来龙去脉不好写。”
“啊?啊,好。”
卫无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旁边横眉冷目的青黛,又看看粉面含笑的叶雪澜,最终决定只当自己是根木头桩子,除非问到脸上,否则决不搭茬。
叶雪澜对青黛道:“你也知道,最近入海口那边不太平,我们头儿怕出事,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派到海防堤上去,所以对这借调的事儿心里老大的不乐意。”
“他把你借出去的,他还有脸不乐意?”
“其实我们头儿没想答应,是我非要应下来的。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要不是我跟头儿保证,三天之内一准儿抓到人,就是说破大天去,我们头儿也不会把我借调给卫总捕头的。”叶雪澜挽住青黛的手臂,“所以这事儿真的是帮我,我都夸下海口了,要是没办到,我们头儿非骂我个狗血淋头不可。”
“无缘无故的,你干吗给自己揽活儿?”
“因为我是当捕头的啊,当捕头的,就应该让凶手给枉死的人偿命。”
“可这是六扇门的事儿,跟你一个龙衙捕头什么关系?”青黛皱起眉头,越说越气,“当时我就说,依你的性子,即便船上那些主犯帮凶都死了,这事儿在你心里也不算是彻底到头,说服你去穿官衣那不是救你而是害你,不如留你在锱铢门,跟我还能有个照应,师父偏不听。现在好了吧?闲事越管越多。”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多说无益。”叶雪澜握了握青黛的手,“而且龙衙也好,六扇门也罢,都是公门中人,抓人归案,职责所在。”
“好好好,职责所在。”青黛撇了撇嘴,嫌弃道,“龙衙那么多捕头,就你天生一颗多管闲事的心,上次盐价的事也是这样,天天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可让我说你什么好。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连你的小命儿都危险。”
“正是因为这颗管闲事的心,我才不能留在锱铢门,只能穿官衣当捕头。”叶雪澜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青黛,“我跟那人打过照面,画了画像。”
青黛展开纸一看,忍不住笑道:“你这画的哪是个人啊,整个儿一鲶鱼脑袋。”
“凑合看吧,只匆匆一面,幸亏他长得像个鲶鱼,不然我还记不住呢。”叶雪澜握住青黛的手,连带折上那张纸,“并州水路密集,只要这人还在并州地界上行走,就一定会在水边露面。池家漕运的伙计遍布各条水路,三天之内找着这个人,可比下海捞东西简单多了。”
青黛摇着手里的纸想了一会儿,笑道:“行,我去给你试试,不过成与不成可不在我,池家跟卫总捕头那可是老冤家了,池渊未必就愿意跟你做这个交易。他不带着人来找麻烦,那都算客气的。”
叶雪澜狡黠地道:“池公子但凡能在并州府里找出第二个好水性的人把东西捞出来,也不会大半夜不睡觉,巴巴地去找你商量对策了,不是吗?为了旧日的仇怨,损失眼前的利益,划算还是不划算,池公子是生意人,肯定拎得比谁都清。”
“就你知道。”青黛轻轻戳了一下叶雪澜的额头,转头冲杵在一旁当木头的卫无端道,“听说你们公门里当差十几年的,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能记住长相,真有这本事?”
卫无端点头:“有。”
“好。”青黛回手向柜上拿了笔墨纸砚塞给他,指着一旁的桌子道,“重新画一副画像,快着点儿,我回来之前就得画完。”她又展开手里的纸,伸到卫无端眼前,“别画成个鲶鱼,不然那群死心眼儿的,真会抓两筐鲶鱼回来交差。”
不等卫无端看清纸上的画像,叶雪澜脸上一红,伸手抢过纸,团成一团塞进袖子里,又央青黛道:“既然答应了,那就现在去吧,早一日抓到人,我也好早一日回龙衙复命。”
“好,这就去。”青黛将当铺交代给叶雪澜看着,径自出门去了。
卫无端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铺平了纸开始画逃犯的样貌。
叶雪澜也没闲着,拿着掸子将门框柜台架子,里里外外都掸了一遍,熟练得仿佛是在自己家,收拾妥当了,就坐在对面看卫无端画图。
卫无端几番抬眼看她,想将满肚子的疑惑问个清楚,可又怕一旦问了,被叶雪澜疑心自己信不过她,只得原样咽回肚子里,低了头继续画这张越来越像鲶鱼的人脸。
又一次抬眼欲言又止后,叶雪澜笑道:“卫总捕头想问什么,直说无妨。”
“在下不是信不过姑娘,”卫无端忙先解释了一句,“只是没有想到,姑娘身为龙衙捕头,会与锱铢门的人有这样的交情。”他放下笔,拎起纸来回晃动,风干墨迹,“江湖上都说,锱铢门最是讲究有来有往,公平交易,故而在下也着实意外,这位青黛姑娘会看在跟你有交情的分上帮忙。”
“她也是职责所在。锱铢门有规矩,门内商号不能与官府的人直接往来,必须要通过青翎使传信,免得以后出了事,给人抓到官商勾结的实证,连累了锱铢门。青黛是锱铢门在并州的青翎使,算是见证我与池家公平交易。”叶雪澜起身收了桌子上的东西,拿到柜台上摆放好,回身看着卫无端道,“不过,青黛的身份,卫总捕头心里知道就好,还请不要对旁人提起。倘若给她惹来麻烦,我就对不起朋友了。”
“事关姑娘的朋友,在下一定守口如瓶。”卫无端连忙点头答应,又问道,“既然姑娘与池家是公平交易,他们留意逃犯行踪,那姑娘需要做什么事?”
叶雪澜轻轻一笑:“不是什么大事,总捕头不必放在心上。”
“这怎么行?”卫无端站起来,认真地道,“说到底,姑娘是帮在下追逃,怎么能所有风险辛劳都由姑娘一人承担,我却坐享其成?”
“那是因为她就算跟你说了,你也帮不上忙。”青黛从正门进来,走到叶雪澜身旁,毫不掩饰对卫无端的嫌弃,“就是自小在并州,水里生水里长的第一等好手,也不敢夸口有本事和她一起下海捞东西,更别说你这么个见水必死的旱鸭子了。”
卫无端给她这话呛住,想反驳,奈何自己确实是个旱鸭子,只得忍气吞声装哑巴。
叶雪澜笑道:“你看在我面子上,放过卫总捕头吧,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的上一级,得罪了京里来的总捕头,你让我往后还怎么在公门里混?”
“混不下去就回来帮我好了,反正龙衙穷得丁当响,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子儿。”青黛一面说一面走过去,拿起桌上铺着的纸,细细看了一遍,点头道,“别说,是长得挺像鲶鱼的。”
叶雪澜“哼”了一声,不满道:“我画的就不是个人?卫总捕头画出来你就信了,这是什么道理?”
青黛折起纸塞进袖子里,解释道:“我是瞧不上他这一身官衣,又不是瞧不上他这一身的能耐。五六年前,他还在天府里专门跟江湖人过不去的时候,师父就常夸他年纪虽轻却是好本事好见识,还说倘若我能赶上这姓卫的一半儿,他老人家做梦都要笑醒。再加上他到了六扇门之后,一年一年传出来的,都是秉公断案、铁面无私的好名声。”她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看向卫无端,“没办法,捕头做到你这个分儿上,该佩服还是要佩服的。”
前面刚给了一棒子,紧接着又送上一把甜枣。卫无端暗自哀叹,装没听见自然是不可能,听见了没有反应也不好,可是该有什么反应又毫无头绪,于是就眼巴巴地瞅着叶雪澜,等她圆场。
叶雪澜会心一笑,问青黛:“池公子怎么说?”
“东西今晚捞出来,不出三天,保证给你那条鲶鱼的下落。不过他不想跟衙门扯上什么关系,所以动手抓人的事,还是得你们自己来。”
“这是自然。”叶雪澜想了想又道,“正好我今天还要再去入海口那边看看,入夜之后我在……”瞥见一旁的卫无端张嘴要说话,于是改口道,“入夜之后,我和卫总捕头在悬剑桥等你们。”
渡船越靠近潜河入海口,晃得越厉害。风急浪险,崔渔稳稳地站在船尾,两手抓着长篙,在水里左戳一下,右点一下,一刻也不敢放松。
转过一个急弯儿,先看见立在远处的龙门。
一条翠绿中泛金光的横梁,左右是从海中直直拔起的白玉柱,各盘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再近一些,隐约可见横梁上刻着巨幅山河图,飘浮其间的祥云自两端聚拢至正中央,拱卫着一座巍峨的高山。
天边夕阳拨开厚重的乌云,穿过龙门正好落在悬剑桥上。
桥如长虹卧波,连接潜河两岸的防海堤。十七个桥洞自东向西排开,正中的最大,两侧依次减小。落日余晖穿过桥洞,好似点亮了十七盏明灯。桥两端各有一个石盘,下面是三四个人都合抱不住的石柱,绞着胳膊粗细的铁链。
崔渔把船泊在离悬剑桥不远的海防堤下,指着入海口对叶雪澜道:“剩下的路,你们自己走过去吧,再往前,船小浪高,连我也没有把握了。”
叶雪澜走到船头,放眼望去,海上一浪接着一浪,推着潜河的水疯了似的朝上游涌去。原本入海口泾渭分明的海河界限,早已搅得看不出来了。
崔渔叹道:“我在潜河上漂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事儿。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几百年都往下入海的潜河水居然有一天倒流了?还好前面有个急弯儿挡了一下,要不然整条河都得变成咸的。”
叶雪澜默然不语好一阵子,扭头对船家道:“老爷子,这几天歇了吧,让镇里出海打鱼的人也都避一避,等风浪过去再说。”
“这闹妖怪似的天,谁愿意出来赌命啊?这不没办法吗?潜河正是禁渔期,再不去海里捞点东西,一家子老小吃什么?”崔渔又看向卫无端,“听说官爷是从京里来的?你们京里是不是有个什么渔政司,专门禁止这个禁止那个的?你回去跟他说说,我们并州今年的年景不好,让他赶紧放开禁令吧,别闭着眼睛坐在衙门里瞎指挥。”
“老爷子,人家卫总捕头是六扇门管杀人放火的,可跟渔政司搭不上边。”叶雪澜笑着跳下船,站在防海堤下弯腰向水里摸了一把,又把抓在手里的东西丢回水中,直起身用衣角擦了手,皱眉自语道,“海水倒灌这么厉害,怕是要成灾了。”
渡船驶离了海防堤,随着浪高一下低一下,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卫无端在船上晃得七荤八素,两脚乍一沾地,只觉得地也在晃,走了没两步,猛地一个趔趄往水里倒去。
叶雪澜眼明手快,一把拉住,扶他到一旁坐在石头上,自己坐在他旁边,盯着脚下涌上来又退下去的水出神。
最后一缕日光没入海面,乌云把天上边边角角都遮了个严实,海天之间泼了墨似的一团黑。悬剑桥上自中间向两边依次亮起一排红灯笼,海防堤上,面朝大海那一段的火堆先烧起来,再一路往上游传,熊熊燃烧的火在风中摇曳,如烽火一般。
叶雪澜直等到海防堤上的火都亮了,才带着卫无端往悬剑桥走。
海防堤东侧由远到近,星星点点的亮光从窗户里透出来,这早晚辛苦了一天的人已准备睡觉,最靠近堤岸的区域却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隐约可见比寻常住宅更高更宽的仓库,里面喝令脚夫手脚麻利点的声音不绝于耳。
“那是并州府各家商号的仓库。”叶雪澜指给卫无端看,“都是从海上来的货,卸在此处之后再沿着潜河向上,走运河转到其他地方。货船太多,码头不够,所以装卸昼夜不停。”又回手指向对面的堤岸,“因为那头的桥西镇里有个盐亭,连带着码头和仓库也都被征作盐场,不得私用,所以才都挤到我们这边。”又笑道,“总捕头在京里吃的海盐,就是从对面桥西镇的盐亭运过去的。”
“原来如此。”卫无端顺着叶雪澜指的方向眺望对岸,忽见一个长条黑影从水中蹿出来,在半空里弯成一个月牙形,又钻入水中,他脱口而出道,“看,是龙。”
“什么?”叶雪澜闻言大惊失色,猛然转身一手将卫无端护在身后,另一只手已拔出鱼刀挡在身前。
那长条的黑影又蹿了出来,在昏暗的光里晃了一下,再钻入水中。
叶雪澜认出那是一条大鱼后,立刻长舒了一口气,将鱼刀归鞘,冲卫无端苦笑一声:“是讨口封?”
“是啊。”卫无端莫名其妙,“并州没有这风俗?”
“有倒是有,只不过跟京城的不太一样。”
“不一样?”
“这天上飞的,山上跑的,您爱说它是什么就是什么,可水里游的,您说它像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它像条龙,无论如何都不能,尤其是当着龙衙捕头的面儿。”
“还有这么一说?真是对不住了。”卫无端抱歉地笑道,“有什么讲究吗?”
“您在天府时候,应该听说过龙衙的职责吧?”
“我记得与天府、灵衙、海衙一样,负责巡捕江湖,偶尔也帮漕运司管制河道,帮靖海司出海救人,总之就是忙得很,也难怪高总捕头不愿意往外借人。”
“这些都是后来才有的。”两人继续往前走,叶雪澜道,“当年始皇得到龙灵之力,统御中州后,就将龙灵封在了海中的龙门上,与皇室血脉中的龙灵之力遥相呼应,共同护佑中州万古长安。传说每三百年就会有鱼蟒齐聚潜河入海口,想要跃上龙门化为真龙,一旦成功,护佑中州的龙气就会被夺走,届时将天下大乱,生灵涂炭。所以始皇在并州设立龙衙,斩杀妖孽,阻止它们为祸中州。”
“叶姑娘相信这传说?”
“《中州志》上就这么写的,我嘛,宁可信其有。”叶雪澜反问道,“总捕头不相信这说法?”
“中州国祚延续了上千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历史变成传奇,传奇再变成神话了。”卫无端看向龙门所在的方向,若有所思地道,“我相信或许那上面真有什么东西,能吸引水里的东西去争抢。可要说只凭这么个东西,就能保中州万古长安,我不相信。”
“为什么?”
“姑娘细想想,如果只凭所谓龙气护佑,就能国祚永续,那这中州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卫无端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叶雪澜。
叶雪澜略一沉吟,会心一笑道:“现在这个样。”
“不错,正因为相信龙气能让中州万古长安,他们才会有恃无恐。用不着励精图治,也用不着清正廉明,对内无需平民怨,对外也无需重边防。反正只要龙灵在门上好好的,皇室也人丁兴旺,那么,再如何肆意妄为,中州都会太平无事。”卫无端冷笑道,“可照这么下去,要么官逼民反,自己先斗起来,要么外族入侵,长驱直入。眼下这情形,倘若持续下去,有没有龙气护佑都会天下大乱。或许没有,反倒能出个明君贤相。”话才一出口,他忽然愣住,尴尬地扭头看向别处,低声道,“在下失言了。”
叶雪澜见他如此,不由得笑道:“怎么?难不成总捕头担心我去御史台,告您一个妄议朝政?”
卫无端闻言笑道:“姑娘心知我说的句句属实,哪里会告妄议的罪名?要告也应该是乱说实话啊。不过,我劝姑娘千万别亲自去御史台,还是托人递封公文比较好。”
“哦?这是为什么?”
“御史台里尽是些只会之乎者也的书生,离着老远就能闻到酸溜溜的味儿。”卫无端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嫌弃道,“上次打从他们门前路过,直给我熏了个倒仰,宁可绕远路也再不敢近前一步。”
叶雪澜伏在悬剑桥的栏杆上,笑得弯了腰,又回过头来问卫无端道:“这么大的怨气,你在京里没少被他们唠叨吧?”
红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像是擦了一层胭脂,愈加明艳动人,卫无端一时间呆住。
四目相对,叶雪澜脸上一红,转回头看向桥下。
桥洞里钻出一艘货船来,青黛站在船头的灯影里,仰头冲着桥上喊道:“什么事儿这么开心,离老远就听见你笑。是涨俸禄了,还是捞着了个金龟啊?”
“就你话多。”叶雪澜回嘴喊了一句,又对卫无端道,“海上风浪颠簸,总捕头不惯乘船,要不就留在这里等我吧?”
卫无端道:“跟着姑娘来,就是为长见识的,还请姑娘成全。”
见他抱拳垂头,一副恭敬恳请的样子,叶雪澜忙道:“不敢当,那就得罪了。”
她上前抓住卫无端的胳膊,与他一起自桥上跳下,轻轻落在货船的甲板上,扶他站稳后才放开手。
船舱的门敞着,里面已经备好了酒菜,还生了一盆炉火御寒,旁边坐着裹着披风的池渊。
池渊见叶雪澜带着卫无端一起出现,只冷冷看了一眼,随即转了脸去吩咐侍立一旁的人传令开船,既没有起身相迎,也没有寒暄客气。
叶雪澜拉过青黛悄声道:“池公子怎么在这儿?”
青黛失笑道:“掉水里的可是他家的东西,他不在这儿谁在这儿?”
“我是想说……算了,都已经这样了,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船让他打道回府。等会儿我下水的时候,你可千万看好池公子,别做出什么大家都不好交代的事儿来。”
青黛看向卫无端,只见他站在甲板上,身体僵直,扶着船边不敢离手,于是低声笑道:“放心吧,别看池渊坐得好像有模有样、稳稳当当的,其实比卫无端强不了多少。他们俩真动起手来掉水里,那绝对一死一双谁都跑不了。池渊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跟着来就是为了亲眼看见货,落个心里踏实。”
“那就好。”叶雪澜让青黛先进船舱去,自己陪卫无端站在甲板上。
悬剑桥渐远,龙门渐近,货船在入海口附近徘徊。
远处的海防堤上出现一个人,两手各提一灯笼,一红一绿。只见他两只胳膊忽上忽下,一会儿红高绿低,一会儿都举过头顶,一会儿又端平了动也不动。
卫无端指着那人好奇道:“叶姑娘,他在做什么?”
“指路。天黑没月亮的时候,全靠岸上的人指挥,归来的船才能顺利靠岸。”叶雪澜指着绑在船桅最高处那一溜比人还长的黄色灯笼,“他看着这一串灯的长短来判断船和堤岸之间的距离,然后用手里的灯笼告诉船上的人该往哪个方向走。那一红一绿的灯笼来回变换,是在用灯语传递消息。”话音才落,只听铁链哗啦作响,叶雪澜拉着卫无端往船舱里走,“下锚了,这里应该就是沉船的地方了。”
进了船舱,叶雪澜对池渊道:“池公子,我是公门中人,肯定不会眼看着六扇门的总捕头出事不管。所以呢,咱们今儿就是来捞东西的,大家同坐一条船,往日的事情都且放下,有什么话等明日再说,您觉着可好?”
池渊紧抿着嘴点了下头,冲着对面的位置做了个“请”的手势,眼睛看向卫无端。卫无端扶着船舱壁走过去,深吸了口气后盘腿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如坐禅似的一动也不动。
叶雪澜与青黛对视一眼,先后从船舱中出来,走到船尾甲板上。
青黛打了个手势,所有人都背过身去面朝大海。叶雪澜脱了罩在外面的官袍,叠好后交给青黛,斜挎着从不离身的布袋,将鱼刀塞进布袋里,又脱了靴袜,赤脚走到船边。
早有伙计手里拿着铁钩等在一旁,叶雪澜拿过铁钩挂在布袋上,不等青黛“小心”两个字出口,就纵身一跃,消失在海里。
只见铁钩上连着粗麻绳,扯得船上的辘轳旋转不停。转眼间,辘轳上绳子全部放完,紧紧地绷住。
这一绷就是小半个时辰,绳子那头什么动静都没有。
海面除了拼命摇晃货船的海浪之外,还有什么谁也看不清楚。
防海堤上的人打了灯语,问还要等多久。
船上的人用灯语回复,不知道。
青黛先沉不住气了:“这下面不会真有什么怪物吧?你们在这儿翻了船的人,回来都怎么说的?”
“当时都只顾着逃命了,上来了才反应过来,是撞了什么从前没有的东西。至于这东西是活的还是死的,多大个儿头,打哪儿来的,愣是没人说得出。起先下去捞货的那两位……”伙计说到这儿,忽然停住,小心翼翼地看了青黛一眼后,转了话题,“青姑娘,外头风大,您还是进船舱里面等吧。”
“起先下去那两位怎么?”青黛盯住伙计的脸,厉声道,“把话说完。”
伙计吓了一跳,赶紧回道:“也是这样,绳子一下拉到头,然后就没动静了。等了足两刻钟的时间,紧绷的绳子才松开。可拉上来一看,连人带钩子都不见了,只剩下个绳子头儿,上面还渗着血。”
青黛急忙问道:“人呢?”
“不、不知道啊。”伙计被她凶得缩着脖子后退了一步,磕磕巴巴道,“都、都说让海妖给吃了。”
“海妖?”青黛直了眼,手中官袍落在甲板上,她也顾不得捡袍子,忙地叫道,“把人拉上来,快,拉上来!”
不等伙计们的手碰到辘轳,绷着的绳子忽然松了。
所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
“让你们拉绳子,都聋了吗?”青黛吼道,“赶紧把人拉上来,不然我就把你们全扔下去喂鱼。”
没等最后一句说完,只听叶雪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么高的浪头,也浇不灭你这火暴脾气。”
青黛回头,看见叶雪澜背对着她坐在船边,两腿鱼尾巴似的一甩,转过身站在甲板上,浑身上下都在滴水,发丝紧贴在额头上,还好脸色仍旧红润,不然就是十足十的水鬼。
“阿雪。”青黛几步冲到叶雪澜面前,一把抱住她,“谢天谢地,你总算上来了。”
叶雪澜拍着她的后背,故作轻松地笑道:“平日里总说我像条鱼,你见过哪条鱼会在水里淹死?”
“我是怕你被大鱼给吃了,他们说下头有海妖。”
“信他们胡说。是因为海水倒灌得厉害,改了水底下的地形走势,容易被困住。一口气上不来,可不就只能等着淹死?”
青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埋怨道:“呸呸呸,什么淹死不淹死,以后不许瞎说话,听见没有?”
“好好好,我长命百岁。”叶雪澜扶着青黛的肩膀,将她从身上扒下来,对一旁的伙计道,“赶紧把东西拉上来。”又从布袋里取出一个钵盂大小的蚌放在青黛手里,“给,顺手给你捞的。”
青黛瞪圆了眼睛,只有口型不出声地问道:“翠珠?”见叶雪澜点头,又问道,“这玩意儿怎么会出现在入海口?”
“海水倒灌。”叶雪澜面色凝重,压低声音问,“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锱铢门的漕运商号把所有船都停了?尤其是大货船,这半个月里先别走入海口了,不安全。”
青黛诧异地看着叶雪澜:“漕运上上下下都指着海上来的货船吃饭,别说我只是个传信的,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这么大本事让他们把船停了。”
“连斩龙渊里才有的蚌都被冲出来了,谁知道这倒灌的海水里,还藏着什么其他要命的东西?这次运气好,船上的人都生还,只赔上了一船的货而已,下一次可就难说了。船毁人亡的损失可是他们承担,让他们先停了货运也是为他们好。”
“你不是这行当里的人,不懂其中的门道。且不说这一个月里来来往往数十的船,只有两条出事了而已。就是十成里丢了五成,他们也还是有赚的。”青黛握了握叶雪澜的手劝道,“别想了,咱们能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生死有命吧。来,先把衣服穿上,别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