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沧笑道,我要你们两个小丫头帮忙,我兄弟要笑死我了。快死了,还要折损两个姑娘的修为,离沧你还学什么武功,趁还有一口气,快回去卖饼子。卖饼又不用多高明的武学。
他自言自语,却自得其乐。他其实早就厌倦了江湖,从他踏入江湖的那刻起吧。
不是的,大哥,您听我说,还有长宁姐姐,长宁姐姐想必也是想让您好好活着的。暖暖安慰道。
傻姑娘,中了不落芳尘,要想活命,除非神仙下凡。离沧摇了摇头,将手臂上的衣衫捂得更紧。
他继续道,果然,没过多久,我这屋中便来了一个人,是一个我们都尊敬的人,就是我们的师父,章敬。
师父今日的步子,和往日有很大不一样。他以往都是沉稳的,今日却步履轻盈,似乎一件大事落地了。其实,师父刚踏入院门的一刹那,我以为他是来救我们的。可他的步伐和呼吸告诉我,他根本就没有救人的打算。甚至,他是幸灾乐祸的。
我心中一阵紧过一阵,师父不看行舟,却直接走到我的身边,出手封住了我的大穴,让我的血不再流淌,他道,贤儿。以前,只有我的武功,更进一步的时候,他才会叫我贤儿,平时,他都是叫我离沧的。
师父的手,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我们门中的武功从来不会让修习的人,一会儿冷,一会儿热,除非我真的太痛了,痛得不知冷热了。
师父继续说,贤儿,没有让我失望。
行舟又惊又惧,似乎从一场梦魇中醒来,他望着师父,又不敢指着他,你,你到底是谁?
最信任的人其实是最不能信任之人!
最真实的尊敬是最虚假的荒唐。
嘲讽自己,嘲讽这个世道。
我,我自然是你们的师父。他说得平平稳稳,不失大师风范。
行舟手中突然现出一件长长的物件,那个东西,我再熟悉不过了,是我的长屿笛。我自己都不知道丢在哪里去了,他是如何寻到的?
你是师父。可你,你每天都在扼杀昨天的自己,杀得面目全非。行舟哭得像一个被一点一点被抽去骨髓的人,一种牢固的敬意在渐渐坍塌。
师父道,赵旭熹,你的母亲是赵噬泪。你父亲一辈子什么武学都不会,他只会守着祖宗基业过日子。他这辈子,最光宗耀祖的便是你的你母亲。”
赵噬泪并不姓赵,她是赵家的女人。人人都说她是妖女,孤山派上下一千人被困在姜糖巷地底时,是她一点一点敲开了厚厚的巨石,又将负责看守的一众洗衣婆钉死在井沿上。后来,她与最爱的男子,孤山派七弟子启辙不辞而别。启辙远去天山,沾雪为牢。
谁都不知道的是,赵家那位背了一世骂名的赵怀忧就是启辙。他一点一点散尽家产,只是为了救赎曾经的噬泪,现在的赵夫人。
是噬泪怕他在天山冷,想了很久,一个人寻了去。
她是噬泪,她什么都噬尽了,邪也噬尽了,善也噬尽了。
无邪无善,是为初心。
旭熹离开父母,因为他发现他的母亲是赵噬泪。正派名门称呼为妖女的人。
小旭熹在江湖上,走啊走,母亲的过往,一点一点清晰。
过往难道比现在更重要吗?
他去问佛,佛不语。只有檐下雨水,滋养了无数野花野草,静静看着日出日落苍老了这尊佛。
师父救了倒在佛前的旭熹。这本就是个早已荒废的寺院,偶尔路过的人,非穷既癫,无力救自己,也无力救这团在火中涅盘成佛的黄泥。
刹那,师父成了逆境中的佛。
师父悉心教导着我们,在长屿岛上。
他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在门中只做藏书楼执事。我们三人就住在藏书楼后的山上,师父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抢。只要我和旭熹好好习武。
“你们师父,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他其实要灭了长屿岛。如若灵山教的教主濯月知道噬泪的儿子在长屿岛,她便会围攻长屿岛。灵山教与长屿岛必定两败俱伤。赵噬泪也会现身,她可是在江湖上找她的儿子,找了很久很久。”
“赵噬泪她以前曾经为灵山教杀人无数。也曾经为离开灵山教,屠师断刀,血染灵山十里天。尽管现在的她,素衣绾发,纤手煮茶。”
“师父想错的是,赵噬泪提前想到了,她来找她的孩子。”
“所以,行舟问你,为什么要杀那对老夫妇?那对老夫妇。。。。。。”肃玉心中,像初春的山,刚刚萌发出一丝嫩绿,又被冰雪所夺。
“是我杀了赵噬泪,启辙前辈。他们约我去那,是想告诉我真相。可我在他们出招前,就杀了他们。毕竟,他们都已六十岁了。”
“师父得到消息,是震惊和愤怒。他故意说我鲁莽,然后让我面壁了数日。”
直到旭熹遇见家中的一位老仆扮做僧人来长屿岛化缘,他明白了这些年的变故,怒不可遏得来寻我。他来之前,不断朝着家的方向磕头,直到自己痛得一无所求。如果他早点回到父母身边。两位老人,便不会突遭横祸。
章敬手指拨来撩去,他喜欢弹琴,而我们,都是他的琴弦。只是我们音不由声,命不由己,淡泊可怜。
他再次指出了事实,你的父亲,母亲,是他杀的。他用手指了指我。
就是他!他的怒火喷涌而出,我们所有人都没有亏欠过他,是他亏欠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他反过来,要我们所有人偿还他,偿还他无尽的欲望。
行舟握着长屿笛的手,松开了,他的额上流血不止,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他其实是很重很重得摔下去了。长屿笛也滚到了我的脚边。
“那得多疼,这么摔下去。”暖暖抱着心口。
肃玉道:“很痛,很痛。男人的痛,不是你这个小姑娘痛的。”
“我从没怀疑过我的师父。同时,我也是旭熹这辈子的罪人。师父的计谋破了一大半,可旭熹还在,他就还能引灵山派与长屿岛厮杀。”
“赵前辈与赵夫人,实则是死在你师父手上的。”肃玉安慰离沧。
“不落芳尘无药可医,没想到,我死之前,还能有人听我说话。”离沧笑起来,已然是垂暮老人,此身,有许多遗憾,不过都快死了,都释然了。不能释然的,那么,就求来世吧。
“我曾经按照师父之意,杀了很多人。他说那些都是长屿岛的敌人。那些人的血,染红了我的长屿笛,也染沉我的心。谁是真的杀手,谁是章敬描述出来的杀手,真真假假,一堆白骨,分不清了。我有过疑惑,但只要念头一闪,于敌手凶险处,参研自身武学之破绽的心把一切都压倒了。”
旭熹痛得奔溃涣散,他本来就不是师父的对手。他就是太能看透一个人,那种绝望害怕和羞愧,即便是亲身经历过的人,也会痛到麻木,不知痛在哪里。
“旭熹只要活着,他每日都会经历数百次的疼痛。他以为这样,就能将别人的痛都转到他的身上,他的性子,像他父亲,替师父,替我,替很多人赎罪。”
“所以,行舟看上去,病骨支离,就是一个正在一丝一缕死去的人。”肃玉眼前是行舟唯唯诺诺,胆小谨慎的穷酸模样,没有其他筏子客的豁达,也不像他们死命挣钱,再死命去烟花柳巷浪荡。
“这世上,真的有很多比武学更能摧毁人的东西。我和旭熹濒临在生和死之间。”
模模糊糊中,我看到章敬手中现在出一把刀,那种刀,黄金打造,镶了翡翠,玛瑙,红红绿绿,很是华丽,那是夏族的刀。刀身弯成弓形,刀鞘里藏了锋利的雪豹筋,需要的时候,它也能变成一张弓。珠宝便是弦上的箭。
刀子轻松抵在我的喉间。以前师父也用这把刀子抵在我的喉间过,不过那是刀子蒙了布,以前我不需要蒙了布下的刀到底长什么样,现在是不需要了解刀子上的黑布哪里去了。
离沧闭目,他不愿再讲这些了,可他不得不讲,他不是要讲给肃玉和暖暖听,他是临死前,想告诉长宁,长宁是她最爱的人,他的这些秘密,要说了才能干干净净得再入土。
再后来如何了。暖暖低声问肃玉。
再后来,握着那把刀的手,突然松了,刀掉在了地上。
章敬死了。暖暖问得小心翼翼。她一直是个大胆的姑娘。
是的,是我们的大师兄杀了他。离沧说。
章敬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他筹谋了所有人的生死,却筹谋不到他自己的生死。他那时是无比骄傲和愉悦的,嘴角还带着笑意。但他的神色却异常震惊,是出乎自己意料的震惊。他死得太快了,快得无法收回笑意,但他的眼睛,永远定格在了那里。因此他躺在地上的时候,他的死状是诡异的。他的眼眸中还有我的倒影。他可能还以为我悄悄出笛杀了他。
大师兄是来救你的吗?暖暖问道。
离沧摇了摇头。但他微笑道,可他的笑中却是苦,一辈子从未甜过的苦。刚开始,我也是那么想的。
我注意到大师兄是用章敬的银钩杀的章敬。银钩刺入他体内时,大师兄很平静,他说,师父,我确实没什么本身,也没有大的报复,我就是做个掌门。
可他的话没说话,章敬就倒地了。也许,大师兄等这一天,等太久了。他等不及了。离沧神色落寞,他也等不及他的长宁了。
其实,大师兄平时文文弱弱,武功平平,门中的很多人不服他。他自己也说,如若不是因缘际会,入门早,恐怕现在就连扫地小童也轮不上。但大师兄饱读诗书,治理之道,无人能及。时间久了,明争暗斗的师兄师弟便常说,大师兄处事,我服。意思是,我练我的功夫,你治你的门户,别让旁人妨碍我武学精进即可。你武功不行,我们让你,做下任掌门,但门中一个弟子都能无敌天下,人家敬重的是你门中的人,不是你这个掌门。你要任劳任怨,呕心沥血做个掌门,做去好了。后人都会说,这个门派出过很多一流的高手,但谁会去记住这个门派当时是谁做了个平庸的掌门。
因此师父不止一次叹息,大师兄什么都好,就是太文弱。但他真心没有第二个弟子可以来继承门户了。要么像我树敌太多,要么明哲保身,不愿兼济天下。要么,智谋远远在大师兄之下,要么,就是行舟,莫名被逐出师门。
现在大师兄的心愿了了。我明白,大师兄的下一个心愿,就是杀了我和行舟。他连借口都想好了,便是清理门户。
可当时行舟已万念俱灰,只求一死。离沧继续道。那些事过去很久了,可记忆却从未被抹平。
于是,我假装自绝经脉而死。临“死“”前嘱咐他,去我老家,好好帮我照顾我的“爹娘”。
然后大师兄就放了行舟吗?暖暖升了火,火光中,离沧的脸岩石一般,尝尽风霜雨雪,寂静无声。
他似乎好久没看见暗夜中的火了,怔怔得看着。一点点的昏黄让这个漆黑的院子,显得更为寥落,那些撕碎的扇骨,是张牙舞爪的恶魔,一点点吞噬离沧薄弱苍凉的命。长夜无数,他与孤星为伴,白昼未央,他与孤笛为伴,他的江湖,真的成了那狭窄门缝的一道一道影子,黑白交替。
放了行舟的是大师兄的妻子,我们的小师妹。
火冷了,离沧这才缓缓得吐出了这几个字。
小师妹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她是太师父的孙女,虽未拜入师门,但我们都叫她小师妹。她聪明机警,又知书达理。大师兄待她极好,因缘巧合,她便嫁与大师兄为妻了。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种感情,叫做因缘巧合。
小师妹说,行舟早就被逐出师门,可师父待他也是礼遇有加。如若再加害他,只怕长屿岛会为天下人所不齿。
小师妹从来是柔弱温和的,但现在她毫不惧怕。她说为人妻,如若不能顾全大局,深谋远虑,有何贤德可言。
大师兄砍下行舟的那一刀,被小师妹狠狠从中截断了,就是章敬那把华丽无比的刀。她手心一开一合,平地画个半圆,已握住了刀柄。她对大师兄道,是相公谦让了。再一松手,那把刀已被她削断了,一左一右簪在了她的发髻之上。
她示意行舟快走,现在离沧死了,你若真是他兄弟,便替他好好照顾他的爹娘。
小师妹善解人意,连这最后的退路也和我想到一处去了了。皇帝那两位走狗,不知何德何能,能如此被我们惦记。
行舟走得很苍黄,唐突。他想不到他会是这样的方式在江湖上谢幕。救他的,是这位我们众兄弟都捧在手心的小师妹。
天快亮了,有人离梦更近了,有人,离过去更远了。
后来,是小师妹找人安葬了我,他们把我安葬在这林子的松树之间。面朝我家的方向。
我用长屿笛在棺材上戳了个洞,透气,就着泥下的老鼠度日。我确定他们不再来了,我才自己出来。爬回到了这个我自己亲手打造的家,苟延残喘。
小师妹来这里祭奠过我几次,大概我的坟上长满荒草,爬满虫子,渐渐淹没,她也找不到了。我爬进那些黑暗的角落里,不敢也不想出来见她。佛说,有些人不记得前世的记忆,这样才能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梅清岳他找来做什么。暖暖很困,靠在肃玉身上。
梅清岳说来极为有趣,他大概是冲着长屿笛来的。他疑心我假死,来过好几次,我都悄悄躲了起来,他这个人,明明胆小如鼠,但偏偏就是想不劳而获。
离沧双眼望着天空,空洞,太阳出来了,离沧被日光灼得有些烫。他抬头想四周望去,天,只有院子大小。本来,他的天,天马行空,星辉醉酒。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在长屿笛上,沾湿了长宁两个字。
他不愿放开他的长宁,妻子,是永远都不可以放手的。
风吹过,满院的伞纸在翩翩飞舞,伴着初开的花。张贤太累了,他垂下头,靠在自己胸前,心还在跳,他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长宁枕在他的胸口
他说,玉露不知家国事,浮生饮尽几人还
长宁道,怎么,我是温柔乡的媚娘吗
不,你是长屿先生的彼岸,是我张贤的此岸。
长宁很美,美得好像不是凡间的女子,凡间的女子,怎会如此痴傻。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长宁,长乐未央
长屿笛从他手中滑落,泥覆盖了长宁二字。
此岸,彼岸。彼岸,此岸。隔着山和海。
他走了。
他背负得太多,走时都不曾抛开。恩仇,太多了,能忘,不能忘,记不清了。
小姐,张大哥。
暖暖,人总是会死的。张大哥,是去忘他的恩仇去了。
暖暖似懂非懂。
肃玉非懂似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