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应留哪里知晓她的情绪,他心中所想不过是折回妇人尸首旁,将她埋了。挖坑埋人这事,他既干过,便异常利索地行了,以至于李尤只晓得自己与娘着实长相相似,连哪里相似都未看清。
不过,他也是好意,留下这么个新鲜的小土包,令日后李尤与爹可以来此处烧纸。尽管从前,她并不晓得为何在此烧纸。
她想,她可以驻足想许多事情,如同白应留在青依墓前那一年般,对娘说许多话,可他的记忆却不会因此驻足。
又是一年冬至归家,他顺从地住进了白府,住进没有清荷的房子。清冷的气氛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唯有照常去看孩子的时候,方得几分松快。
然孩童日常长大,哪怕给孩子做陪练也做不了几年。于是,他开始在谢庄锦的示意下做些小活。
至萧师父过世,萧木秀道不须白应留守孝,白应留便空出三年自由时光,借此瞒着谢庄锦之外的人,入了警世司,有了正儿八经的上峰,哨儿。
李尤又是一激灵,这不就是鬼窟中出现过的人?
可仔细看去,他眼下倒比那时苍老,面上皱纹许多,望向鸽群的眼神也很沧桑。这种宁静的感染力,倒与白应惜有几分相似,使得二人熟悉起来。
哨儿给白应留瓷哨以唤救兵,又教他如何办成老人家,打趣他这愈发壮实的臂膀身躯,可是不好做斥候。
不便做斥候,自然做杀手。
名门世族笑脸相迎,背地里常用他们这把刀去捅。
他扮成中年男子熟稔果断模样,却有少年人的灵巧,以“老黑”之名替掉“白应留”,以相似的环首刀换掉长生刀,一刀毙命,从不多话,颇得买主赏识。
殊不知,他明里拿钱办事,暗地里常偷取死者家中的账本、城防图,再交与哨儿。
哨儿担忧偷得多了会引人注意,白应留便推辞道有萧别离偷梁换柱。哨儿知萧别离这人亦是斥候,便不做多问。却不知,那些笔迹皆是白应留左手仿出来的。
无他,仅是曾听白应惜道,警世司是谢庄锦的嫁妆,却不似死物一般可以永远属于她。各人各志,随境而变,终难揣测。
除去这点秘密与白应留的身世背景外,他与哨儿着实交好,且配合默契,以至于这三年倏忽而过。
然而,白应惜开拔后,白应留以过清净武修日子为由,仍旧回到栖凤山,让萧木秀帮他遮掩行踪。
萧师父弥留之际将琢磨了一半的火炮方留于萧木秀唬人,白应留又将明鸣花给她,若是有人来栖凤山寻他,委实推辞不得,便燃明鸣花,附近有人看到,会通知他。
而他,仍旧过着血光剑影,以及月光下的寂寞山岭,酒肉肠胃的日子。偶尔,是形形色色的朋友。李尤正觉得无趣,这些日子便一晃而过。想来,他也觉得无趣。
于他而言,至重要的事情,可能还是兄长。
故此,她看到,白夫人手攥一块玉佩,抓着白太傅的手道:“单凭一块玉佩,如何说我儿已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着,白夫人高举手臂将玉佩砸出,白应留急忙接住,正巧对白夫人对视。只见她红着眼与他僵持,片刻,轰然倒地。
白应留心中一紧,不知如何是好。而父亲,颓然坐在地上,好似大有不理世事之感。
白应留伸手欲扶父亲,只听他喃喃自语道:“如何能活呢?如何能活……景阳死了,李鸣死了,死了,全都死了,他身子那么弱,如何能活……”
他试图宽慰道:“或许能活,李澍兄长,岂不是活下来了?”
“如何能活?”白太傅声音陡然增高,双手划臂道:“这天下拼的是人头!阴谋、阳谋,皆不如死士之命!玉阶本就是白骨铺成,我儿如何能活!如何能活!”
白应留无言以对,他书读得少,又与白太傅交流甚少,甚至想不到,有朝一日,竟须自己侍奉膝下。
他不知该如何行,只得护送二老迁至京城。一路上,亲自煎煮大夫所开之药,端于他们身旁。
舟车劳顿,使白夫人每况愈下。
有一日,白应留正放下药碗便离开,白夫人却道:“来我身边。”
他身形一顿,步履踟蹰。
白夫人却是慈眉善目地再三呼唤,而后拉着他的手道:“你近日所读兵书,娘略作翻阅,竟多有不懂,为娘讲讲可好?”
白应留已有许久未读兵书,只得说些李鸣所教他的只言片语。
忆起李鸣,消失的音容笑貌皆刺透他心,令他声音逐渐哽咽,眼眶中也蓄满了泪。
白夫人却含笑闭目,听得津津有味,好半天后道:“小点声,娘累了。”
她累了,随着白应留的泪落下,她一睡不醒。
白太傅遂要告老还乡,新皇却以百废待兴,须仰仗老臣为由,令他带着李鸣遗孤等人,速至京城。
于是,白应留只身一人驾马车,快马加鞭来到白家祖坟。按白太傅的叮嘱,将白夫人体面安葬,并在她的墓碑刻下白夫人的闺名,季月皓。
往后的日子,白应留当真记不清了。反正警世司逐渐充实,不是非他不可,而他已被仇家寻仇,显明身份泄露。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想得开,干脆不做老黑,就做白应留。也不做刺客,做赏金猎人。此前随意弄的环首刀已钝,便换回长生刀,其实与之前的日子相差无几。
去鬼窟寻水墨时,他也只当是寻常的拿钱办事,却忘记那时的他已成上峰,肩上有担子。
显然,他并不合格,就连这段记忆也只剩血。一层又一层的鲜血蒙住他的双目,延绵不断的恶鬼呼号声绕耳。
眼前终是一片漆黑,耳边具是寂静,他倒下了。
李尤心头一揪,只见画面一转,刺得她眼疼的光亮中,有许多走马观花的景象,看不真切。它们伴随着言语声,吹拉弹唱声,号角声,等等一切声音,听来皆如在耳中塞了棉花,又如半梦半醒的恍惚,也听不真切。
定睛再看白应留做什么,他坐在风沙四起的边关听驼铃,坐在人声鼎沸的酒楼看窗外花灯,坐在午夜子时的河边放河灯。
这些记忆正如河灯划破的水流一般,破破碎碎,稀里糊涂,李尤欲看仔细,便见他大手一伸,从水里捞出一个……她。